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十年债(欧阳明日同人) 作者:伶舟谣 文案 十年卷帘人,不过十日幻境。 我用十年韶光,换与你的名正言顺。 有些人,起弦风雅,云淡风轻,收到的世人的眼光总是仰视与钦慕。因为在世人眼中,这些人可以远离尘嚣,率性而活。可到头来,这些人中的九成还是跳脱不了世俗的眼光。活在俗世红尘中,有些想要而不能要的东西,只好选择逃避,远远将它拒绝。 这不是一个坑,但我不知道人物身份算不算离奇。鄙人写该小说时是给没看过雪剧的同学看的,背景介绍较为详细,所以看这篇欧阳明日的同人文也可以当做原创文看。鄙人语拙,文也拙,望读者大大海涵。。 内容标签:恩怨情仇 江湖恩怨 搜索关键字:主角:欧阳明日;司马帘 ┃ 配角:上官燕;朱绡绡 ┃ 其它:雪花女神龙   ☆、楔子(一):八年后的四方城   安享太平了许久,人们似乎已快忘了多年前四方城的模样。   近八年来,方圆几百里内,百姓以及商人们都纷纷涌向大名鼎鼎的四方城,以至于这座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城池承载了巨大的人口压力,人口问题日益突出。新来的外来商客们想在客栈包间房都要提前预定,而商客们在来之前往往没有想到这一点,背井离乡满心憧憬来到这一座远近闻名,以民安和民富著称的四方城,本打着不钓回金山银山绝不回家的念头,如今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不是露宿街头就是住进荒芜无人住的破庙。这样的商客一多,商人住破庙也成了一个热点。   四方城城主皇甫仁和,人如其名。城主仁厚,命人修缮破庙,供无处落脚的商人安歇。正因如此,百姓才更加喜爱在四方城安居乐业,过乐不思蜀的生活,皇甫仁和才是他们心中期盼已久的明君。   如今的四方城,百姓大多是从外地迁入的,时隔太多年,就连本地百姓都不知道,如今这一切,繁荣祥和的四方城,脚下埋了无数人的鲜血。近三十年前,欧阳飞鹰、上官云、皇甫忠、司马懿四位英雄义结金兰,胼手胝足创下的四方城这一乐土,也许在那一刻,就注定了免不了的血腥和杀戮。欧阳飞鹰为一己之私弑义弟,夺玉玺,登城主之位,他也就是三十年后今天的前任城主。   人们只知道,当年四方城在这欧阳城主的统治下,一度人口稀缺。如今的城主皇甫仁和是欧阳城主的女婿。欧阳城主虽残暴,可说作恶多端,却也是福薄之人,膝下无子。有一独女,却在新婚那天殁了,由女婿继承城主之位,再适合不过了。而皇甫城主甚为情深意重,八年来一直未曾娶亲,前几天收了一义子……而这些,也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口耳相传的传闻罢了,他们并不在乎传闻的真实性。   茶楼的说书先生每隔几日都要把这些说上一遍,人们便也耳熟能详了。说书先生也不傻,知道事不过三,了解人们对同一故事听上几遍就会厌了的心性,便每复述一遍都换着新的花样,再添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上去,听客们每次都能一饱耳福,茶楼的生意到了深夜也久久不能清淡。   说书先生拍了拍桌案,满座皆寂寂不出声,生怕听漏了什么。说书的提起茶壶满上,一饮而尽,又清了清嗓子,打开手中折扇又合起,一本正经道:“我们的皇甫城主可谓是情深意重,与盈盈公主成亲的那天公主竟香消玉殒,当真是天意弄人。不过到现在都八年了……八年了……城主都未再娶过,可惜了我们城主一表人才。而旧城主欧阳城主也在多年前得了失心疯,也一直被皇甫城主当做生父一样赡养着。这对老城主来说,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对我们来讲,也不失为我们四方城百姓之福啊!”   说完高呼一声,接着满座皆呼,一片哗扣。   待安静下来,说书先生继续道:“更可幸的是,前几日城主收了一名义子,正可谓后继有人,可幸啊可幸。说到城主的义子,来头可不小啊,听闻他姓司马,是归隐山野多年的鬼见愁和女神龙之子。”   听到鬼见愁和女神龙这两个让人闻之变色的名字,众人无不煞白了脸,这两个人江湖上无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多年前就已隐居,从未再涉足江湖,今日居然又在茶馆听说这两人,众人皆一阵唏嘘。一人唏嘘,众人唏嘘,唏嘘声不断。   有一人问道:“鬼见愁和女神龙既隐居多年,又凭什么让他们的儿子做城主义子?他们和城主是什么关系?”此话一出,四下都安静下来,齐刷刷的眼睛望向说书老儿,等待解答。   说书先生捋了捋须,道:“依在下愚见,鬼见愁姓司马,女神龙姓上官,城主姓皇甫,应该都是三十年前四方城创城英雄欧阳、上官、皇甫、司马、皇甫的后代。他们的父亲义结金兰,而他们也是好朋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盈盈公主去得早,城主无后,收好朋友的儿子做义子也是人之常情。”   众人点头称是,心里眼里装满了满足,本以为今日的故事到此为止,谁知说书老儿又一拍桌案,有道:“今日除了讲城主义子的事,在下还有一件事想同大家说说。”   众人自是十分乐意,天赐恩惠似的竖起耳朵打起十二分精神喜滋滋等待着。   他说:“城主的岳父,就是老城主欧阳飞鹰,他曾经命人去宴请国师,而那国师性情甚是高傲,欧阳城主的旨意从来无人敢抵抗,而国师一职又是莫大的荣耀,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那国师却说让他当国师,还得等他考虑考虑,他还打伤了欧阳城主派去的人,试问有谁会那么大胆呢?诸位知道那国师是谁吗?他就是名震江湖的不死不救赛华佗!”   “赛华佗?”又是一阵唏嘘,人们大多不敢相信了。赛华佗已匿迹江湖多年,传闻早已驾鹤西归。   他又说:“可巧的是,赛华佗与老城主竟同宗,也姓欧阳。八年前宫城一战,欧阳城主、鬼见愁、女神龙、赛华佗以及皇甫城主都在场,那一战战得极其惨烈,女神龙重伤,好在仗着一对有情刀剑和两位山野高人相助才得以起死回生,此后与鬼见愁归隐。赛华佗生死不明,多半是死了。欧阳城主也在那一战后失了心智……”   众人再也唏嘘不出来,沉默良久,前前后后都散了场,一路上议论着说笑着,只当说书老儿说的是场戏。几分真,几分假。   只可惜了赛华佗,救人无数,却救不了自己一命。只可惜救人难救己。 作者有话要说:     ☆、楔子(二):宫城之战      说书老儿说的,的确只是戏。几分真,几分假。他知道老城主膝下无子,却不知道老城主宴请的国师欧阳明日便是老城主之子。他知道四方城创城英雄义结金兰,却不知道欧阳飞鹰迫害上官、皇甫、司马,甚至自己天生残疾的儿子。   诚如说书老儿所讲,八年前宫城一战,伤亡惨重。殊不知这一战的意义,这一战结束了延续了二十多年的仇恨纠葛。   在爱情、友情和亲情之间,欧阳明日陷入两难,他谁都想帮,本以为可以化解仇恨,换来的却是失去知己,失去至亲,失去好兄弟。结果仍然是看到自己的好朋友和自己的父亲兵刃相见。那时候他已然作出了选择——牺牲自己来化解仇恨。   这样有情有义的欧阳明日,真的是人们口中的不死不救赛华佗吗?   即使身受重伤,依旧不悔地飞身上前,挡在上官燕、司马长风、欧阳飞鹰三人之间。龙魂刀和凤血剑之下,哪里还能还魂?   正如说书的所讲,宫城之战,伤亡惨重。   上官燕和欧阳明日生死未卜,古木天和边疆老人分别为他们医治,都连连摇头,束手无策。   屋外雷声大作,雨水倾盆,似是上天在为两人哀悼。司马长风跪立雨中,痛苦难受之情至极点的时候也不知如何才能发泄,他的心像是被掏空了,空执一把龙魂刀也无法救重要之人的性命。   屋内,正为欧阳明日输真气的边疆老人忽然手一颤,他感受到了徒儿明日身上最后一丝气息消失殆尽。见惯生离死别的边疆老人从未发现过,原来一个人走了,可以走得那么快。他抱住明日,失声痛哭。   哭声引来了正在屋外雨中祈诉的司马长风和皇甫仁和。司马长风抢先一步闯入,急道:“前辈!怎么了?”其实他心里已猜到几分。   欧阳明日躺在师父边疆老人怀中,静静的,还是那么一张脸。面上甚是安详,或者是便是一副病容,此刻脸更是苍白。唯有那点朱砂仍停留在眉间,赤红如火,像是有道不尽的愁,诉不尽的怨。   旁人泣不成声可被看做是遇上了悲伤之事,若泣不成声的那个人换成了隐居山野逍遥自在的边疆老人,却是再反常不过的事。谁也无法理解他痛失爱徒的心情。二十多年前,他无法医治徒儿的双腿残疾,如今又是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在自己手中流走,怎能不痛?他紧紧抱住明日冰凉的身躯,失了魂的样子说:“明日的本命星,灭了……”   司马长风连连退了几步,差点跌倒,被皇甫仁和扶住。他跪倒在边疆面前,哀声道:“前辈,您一定要救救他,赛华佗似仙似神,怎可说死就死?他救人无数,到头来怎会救不了自己的命?他是我司马长风的好友,只要能救他,有什么长风可以做的,但请前辈吩咐……”   边疆打断他道:“明日是我徒儿,岂有不救之理?他自己并无求生意志,抱着必死之心挡在你们与欧阳飞鹰之间,他……”无语凝噎,也不过如此。“即便是找到了救治之法,也,为时晚矣……”   司马长风绝望地望向欧阳明日,他心想:早知是今日这样的结果,司马长风宁可从未认识过你,也不会到这种田地。他俯身拜了三拜。   皇甫仁和也跪了下来,也不管于今他是否贵为一方城主。   一旁为上官燕治伤的古木天低吟一声,似是快要坚持不住了,他看向边疆:“老伙计,来不及了,能救一个是一个。明日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着你难过,更不希望因为你的难过错过了救燕儿的机会……”   司马长风像看到了无尽黑夜中的一丝曙光:“真的吗前辈,燕儿还有得救?”   古木天道:“我一把老骨头死不足惜,燕儿伤得不比明日重,活过来的机会大,只要我与老伙计合力……来、长风,将龙魂刀凤血剑拿来,救活燕儿还要你与燕儿心灵相通唤醒她的求生意志。”   司马长风照做。边疆缓缓放下明日,也挪身过去。   古木天心知边疆之痛,也依旧强笑一下:“开始吧,老伙计!”   上官燕救活了。只是古木天本就体力不支,医治完成后,真气耗尽,咽下最后一口气,去了。   满天繁星,又落一颗星子。失去老伙计和爱徒的边疆在往后两日内时常这样感叹,白了满头发:“老伙计啊老伙计,你我斗嘴斗了一世,却还是先我一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是主角当然不会死哈,救明日的不是女主,,,总之下章会有一丢丢玄幻了,不过总体来说是不玄幻的   ☆、第一章 八年物是人非      那天,欧阳明日的确死了。   但上晓天文,下知地理,能知过去未来的赛华佗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还能再睁开眼开继续看这个世界,在八年后四方城空前繁荣的今天。准确地说,他不再是人,而是一种叫魅的生物,是人死后不久通过某种秘术凝聚而成的。虽然不再是人,但终究拥有人的形态,与人没什么两样,大家还是高兴的。   脑海中还是他睡着前一直重复的那几句话:“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斗了……”   这种呼喊声,欧阳明日生平从没有像这样无措地喊过,他也从没有像这样不镇定过。   八年后,物是人非。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时,他总是很安静,就连睁开眼的时候也是缓缓的。沉睡了八年的面容,终于醒了。屋不是自己的屋,布置却同自己曾经的房间一模一样。   脑子有些混沌,总以为茶楼说书老儿口中的宫城之战还在前一刻,直到看到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才返过神来。   老人露着慈爱的笑容,眼中绽着泪花:“明日……你醒……为师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见边疆老人头发一夜苍白,找不出一根黑的,欧阳不日不禁疑道:“师父?”望着这位泣不成声的老人,哪里像他师父,师父在人前从未掉过一滴眼泪,也不似这位老人这般苍老,但无论怎样,他终究是认得出来的。   边疆道:“明日你还记得为师?你的记忆还都在,太好了!”   欧阳明日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明日怎敢忘师父对我的养育之恩和细心栽培,即使师父变成了另外的模样,明日也依旧认得出师父来,”看了一眼边疆的白发,指着道:“只是师父,您这满头华发是怎么回事?徒儿不过睡了一觉,您就……”   边疆愣了愣,道:“嗨,我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管那么多干嘛呢?倒是你,没事就好。明日,你现在感觉如何?”   欧阳明日道:“我感觉我睡了一觉,又做了个好长的梦,梦里我听到了哭声,”他的眼睛清澈一如从前,“还有一个小女孩的笑声,似乎在跟我讲话,那个小女孩很像……对了师傅,你是用什么方法将我救活的,连我自己都觉得那时我没得救了。还有上官姑娘,她怎么样,我记得她也受了很重的伤,她人呢?”   边疆此刻愈发慈眉善目:“燕儿她没事,她很好。”   明日道:“我去看看她。”起身便要下床。   边疆却将他拦住:“你刚醒,需要多休息才是,燕儿伤得轻,早就活蹦乱跳了。你要真想燕儿的话,我把她叫进来。”   “不用叫了,我就在这里。”这时,上官燕推门而入。短短一句话,让明日顿觉在她身上少了什么他再也找不到的东西,他曾经一心想化开的东西——是冰冷,语中的冰冷,幼年变故和二十多年的江湖生涯使上官燕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无不透着丝丝冷意。而现在,在她身上,竟找不到了。   他不知道,曾令他倾慕的女神龙现在已经三十有余,看着外在形象,也宛然若一位妇女,微微一笑笑出几条皱纹,全然看不出她就是那个碎心江湖行的女神龙,凤血剑的主人。但看得出她生活地很舒心,这正是明日从前所希望的。   上官燕见明日一脸木讷,便先开口道:“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还是不要太多走动为好。救你的神医说,你伤得太重,就算把你救活,你也可能失忆,现在看来,从前的事你还都记得。”   明日面有惭愧:“欧阳明日自恃医术高超无人能及,赛过华佗,却没想到世上还有赛过赛华佗的高人,明日可否一见,当面致谢?”他已然听出,上官燕所讲非真,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活一个已死之人,除非神仙转世一说成立。   上官燕道:“他离开了,你先好生歇着,我去把你醒了的消息通知长风和臭豆腐。”   明日叫住她:“上官姑娘,明日觉得一事有愧。当初我向你承诺好好活着,快乐地活……”   “你尽力了,我不怪你。”上官燕打断他,已经过去八年,四方城太平了,一切都过去了。   上官燕走后,他虽没有明着说,但他心里想问的太多,即便他通晓天文地理。他这一睡,好像睡得大家都老了一圈。他看向窗外,伸出手掐指算了算,惊愕不已,反反复复掐了几遍,眼中狐疑更甚,他问边疆:“师父,徒儿这一睡,睡了多久?”   边疆本不想回答,但他心里知道,是瞒不住的,于是道:“八年。”   八年,哪里是短短的一觉。   凝聚魅是秘术的一种。秘术士将人的精神残余和记忆游丝凝聚而成的新生形体,所谓前世的记忆也只是意识的一部分,秘术士大可将它封印,也可将它放入魅体内。至于记忆全不全,全在于死者在不在乎(部分参照《华胥引》,只是参照)。   边疆原以为这是个传说,曾经也听说南方战国有这种秘术流传的踪迹,成功的可能又不是很大,也没多在意。当那秘术士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也半信半疑,那秘术士自称周游列国,来到这儿是听说了这里存在着天下最有灵气的兵器。他可以助欧阳明日重生,却不能助古木天。原因是古木天已年过半百,真气散尽,精神游丝早已在救上官燕时耗得一点不剩,就算真花个七年八年令他重生,魅的生命微弱,也存活不了多久。   他答应留下救人,条件是龙魂刀,他答应保留欧阳明日的记忆,条件是凤血剑。上官燕和司马长风早已不打算再涉足江湖,留着龙魂凤血也无用处,便应允了。   关于魅的传说,欧阳明日生前也有听闻,由于传说太遥远,也没多少印象。秘术士在提取记忆时,对死者不会主动记起来的记忆自然也提取不到,成魅后的欧阳明日自然不会记得他生前是听说过现在的自己所属的物种的。   欧阳明日醒来是在夜里,好在司马长风等人还没睡,听闻赛华佗醒转,他和臭豆腐都不敢相信,脸上却挂满了兴奋,心里更是装不下的喜悦。两人同上官燕火急火燎得来到明日寝居。当初秘术士帮明日凝聚魅时,考虑到照应方便和安全问题,臭豆腐将明日安置在宫中,处理政事之余还可过来照看照看。既然是在宫中,也无需备马什么的,步行就可以了,臭豆腐觉得划算。   见到活生生的赛华佗倚在床栏,臭豆腐更是喜不能自胜,跪天跪地谢菩萨,忽想起什么似的冲出房间。司马长风显得比较沉定,他脸上蓄了层胡子,却也洁净。看着他和上官燕幸福的眉眼,欧阳明日心想:他定是位好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有女帘儿   几人之间谈笑着,自然随意,就像一家人,不再隔着血海深仇。   不知什么时候,在司马长风和上官燕之间突然钻出一个人头,是个小女孩,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这个脸忒有趣,圆滚滚的却不显得肥,水嫩嫩的一双眼比同龄的孩子还要清澈几倍,上官燕若不是家中变故,幼年的她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   欧阳明日瞧着这个孩子,颇有灵气。不一会儿又觉得她似曾相识。是了,睡梦中同他讲话的便是这个小女孩。他似笑非笑望着她:“小姑娘,哥哥睡着的时候是你在同哥哥讲话吗?”   那小女孩钻出身子扑到他床前,喜悦道:“当然是了,从前一直见你睡着,我以为你是个死人,今番见你醒来,笑起来竟如此好看。”   上官燕在身后低斥了一声,像极了一位母亲:“帘儿,怎么这般没礼貌。”说着一把将小女孩拉到自己身边。   明日仍笑着看着小女孩:“小小年纪说话如同大人一般。”转对着上官燕道:“这孩子可是你与司马兄的女儿?”   上官燕点点头,带了点自嘲:“这孩子单字帘,平日里都习惯叫她帘儿,总是这么没大没小,你不要见怪。”又对帘儿道:“来,帘儿,这便是你的明日叔叔,快叫声叔叔。”   欧阳明日自当很乐意听这可爱的小女孩叫自己一声叔叔,也一心以为她会乖乖地叫他一声明日叔叔。谁知帘儿却很不给面子,准确的说,是不给她母亲面子,拽开上官燕的手:“不好!叫叔叔多老啊,我要叫哥哥。”   欧阳明日一听,这才像七八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带点撒娇带点倔,不由得笑了起来,笑得很灿烂。帘儿见他笑了,便笑得比他更开心。她笑得比他更开心,并不是因为她觉得他好看,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什么。   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有气无力,却异常迫切:“明日——明日——”是从前的恶人,亦是如今的慈父。   欧阳飞鹰跌跌绊绊闯进房内,拨开上官燕等人径直到欧阳明日床前,口中直唤“明日”二字。明日看到父亲安然无恙,却又疯疯癫癫,又想起从前种种,父亲对外人是恶,而对自己却是善,心中又是喜又是悲,不免百感交集。如今的欧阳飞鹰苍老的不比边疆老人少。   “爹……”明日颤巍巍叫道,千言万语说不出半个字,哽塞在心中,哽塞在喉咙里,鼻子更酸的厉害。   欧阳飞鹰接下来说的话令大家有些吃惊,更让没大没小的帘儿嘟起小嘴,用大人的话来讲,是吃醋了。欧阳飞鹰说:“明日,你不能再离开爹了,今晚爹和你睡。”   翌日,模模糊糊中,欧阳明日便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有他喜爱的精点美食,就是这股味道,唤醒了睡梦中的他。醒转后,发现天已大亮,欧阳飞鹰也不在身旁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三两下更完衣走出屋外。天气晴好,太阳正照在头顶,刺得他头微微有些发疼,许是太久没见阳光的缘故。心下想道:看这日头,应是过了中午,我竟这般贪睡,也没人来叫我。   转念又一想:四下安静得出奇,是为不祥之兆。   食物飘香再次传来,走廊尽头看到欧阳飞鹰欢愉的身影,他端了盘菜,小心翼翼走来,一边在大老远处喊:“明日你起床了,起床了就不许耍赖了,一定要尝尝爹的手艺。”   明日恭敬地迎了上去,看了看盘中的食物,尽管不是他的最爱,但还是喜欢。又看了看父亲,满脸的父爱,即使神志不清,眼中不再夹杂有任何贪欲,他心中的结顿时化开不少,父亲终于不再为恶了。   欧阳飞鹰牵着明日的手向前方走去:“来,我们去前面亭子坐坐,那里爹给你准备了好酒好菜。睡了那么久,爹知道你肯定饿了。”边走边低语,“以前啊爹一直在你床头叫你吃饭,可你就是不理爹,现在可好,你醒了就不许再装睡了。”   前方亭子就在不远处。亭内,七七八八叠着几只盘子,盘中空无一物,但有菜肴盛过的痕迹。显然,欧阳飞鹰的一片心血,都被偷吃了。石桌旁趴着一个小孩,红红的脸蛋,不正是昨晚的帘儿么?她的嘴角旁沾了点酱渍,舌头不住往外舔,跟自己说话:“好饱……呃……”   此情此景,即使已经疯了的欧阳飞鹰,看到自己的心血被盗,也是不得不生气的。此刻,在他眼里,这一桌子酒菜是再重要不过的,这桌酒菜是他表达父爱,思儿成疾的一种方式。就好比他没疯之前最看重的玉玺,为了他可以抛弃一切,包括与他同床多年的妻子,若谁偷了玉玺,他定勃然大怒,杀了那人。此时他的心情也是一样。   欧阳飞鹰怒道:“盈盈,怎么这么没礼貌?这些都是给你大哥的!”   司马帘慵懒地抬起头,道:“世叔,我叫帘儿,不是盈盈,您的记性怎么这般差啊?”打了个哈欠,调皮地笑了笑,“不过,帘儿真的很喜欢吃您做的菜,嘿嘿。”   欧阳明日瞧着司马帘甚欢喜,这么可爱一个女孩,偷吃了又怎么忍心怪,反倒更喜欢了。许是因为她是上官燕的女儿,爱屋及乌罢了。   为使双方和睦,欧阳明日俯下身以慈爱长辈的语气对司马帘道:“小帘儿,偷吃东西可不好哦,快跟世叔道歉。”   司马帘作出无奈状:“连明日哥哥都觉得我做得不对,那我肯定做得不对。世叔,对不起啊。”   抬头看世叔时,欧阳飞鹰已然不见。   正值人间四月芳菲尽,桃花开得正艳,桃树下蝴蝶□□欧阳飞鹰一人正追着蝴蝶跑,身形全然看不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司马帘看着无语,撑着圆圆的一个脸蛋:“我七岁,可世叔怎么看也只有三岁。”   欧阳明日像是自言自语道:“其实,爹这样也挺好。”说完欣慰一笑。   司马帘想起什么似的,道:“明日哥哥,你睡着的时候,我在你床前不知自我介绍了多少次,就是不见你回应,我知道你听不到。昨晚你醒来,自我介绍的机会又被娘亲抢了去。现在,我一定要好好自我介绍一番。”   明日抬手拍了拍她的:“如果我说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听到你的自我介绍了,你信吗?”   司马帘乐得跳到凳子上:“真的吗?我信!当然信!”   她拿起桌子上本就放置着的水壶为明日哥哥斟上一杯水,道:“明日哥哥,喝茶。”   明日谢道:“多谢帘儿。”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听你娘亲说你总是没大没小,在叔叔看来却不见得。”   司马帘道:“帘儿又是也确实自觉没大没小,但对着明日哥哥总感觉有些不一样。”   明日道:“怎么不一样?”呷了一口茶。   司马帘往远处一眺,思索道:“从我第一天来到四方城,见到沉睡不醒的你,我只产生了一种感觉,很不一样的感觉。”   明日不禁好奇,忙问却又习惯了慢条斯理,淡淡道:“你倒说说,什么感觉?”说完慢悠悠喝了口茶。   司马帘道:“你知不知道,有那么一种感觉叫一见钟情?”   茶水还未入腹中,半口便呛在了喉咙里,半口险些吐回杯中,或定力差点的人直接喷出来。欧阳明日恰恰又是那种定力深厚的人,却也着实被吓了一跳。素来整洁的他,将差点喷出来的那半口连同呛着的那半口一同硬生生吞了下去,轻咳几声,他想这是他有生以来在一个小孩面前最狼狈的一次了。   他神情仍是淡淡:“你爹娘平日里都是教的你这些?净胡说八道。”   司马帘不解地问:“我父亲母亲也知道我对你一见钟情吗?他们可没有这么教过我。”   欧阳明日一时语塞。   司马帘继续道:“也许是父亲母亲那一对刀剑的缘故吧。边疆老爷爷说,古老爷爷所制的龙魂刀和凤血剑是最有灵气的,那是一对有情刀剑,父亲母亲各执一把。他们恩爱至极,我自小便记事,从未见他们超过一次架。刀剑尚且如此友情,更何况在刀剑孕育下的我呢?我那胞弟亦同样喜欢你。”   欧阳明日先是惘然,后心下一酸,上官燕,早就是属于别人了的。他道:“方才你说边疆老爷爷,今日怎么不见他的人,还有你父母亲和臭豆腐,都上哪儿去了?”   司马帘道:“臭豆腐叔叔?从我认识他到现在,他一直都是个大忙人,常常一整天见不着他,委实无趣,想必现下又在畅春阁处理政事呢。至于边疆老爷爷和父亲母亲么……他们在和顺殿,可他们让我不告诉你。”   明日道:“听说你有位胞弟,想必和顺殿便是他的寝居吧?”   司马帘惊道:“明日哥哥果然如我爹娘所讲料事如神,早知道我就什么都不说让你猜了。”   明日谦卑一笑,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该不会是来偷吃东西那么简单吧?得罪了世叔可不大好。”   司马帘无奈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看来日后我若对你撒谎一定撒不成。其实吧,是爹爹他们让我来缠着你,尽量劝你在屋内多加休息。”   明日道:“原因。”   “你猜。”司马帘卖着关子笑道。   明日不急不愠:“想必出什么事了,他们不愿我知道让我费心。”   司马帘眼中满是崇拜和讶然,使劲地点头:“是啊,我的胞弟他,昨晚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 龙魂刀伤   和顺殿,茶楼里说书儿口中的城主义子司马明恩便住在这里,城主义子也算是少城主了,司马帘却道他出事了。欧阳明日随着司马帘来到少城主寝宫。果然,边疆老人、上官燕、司马长风都在。   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与司马帘差不多大,两人的眉眼甚至五官都有八分像,的确像是一胞所出的姐弟。那小男孩便是传说中的司马明恩了。他脸上毫无血色,全看不出一点生机,身体半裸,胸膛处有一道伤,是刀伤。伤口不大,微微有些阔,想必是被神兵利器所伤,行凶之人手起刀落下手甚快。   边疆在床边又是把脉又是疗伤,为他输内力,两只手分工合作也忙不过来,额头渗出点点汗珠。司马长风和上官燕作为司马明恩的父母,岂不是更着急?只得在一旁干候着,尽量不影响到边疆。   想来他们三人已彻夜未眠了,边疆更是从未休息过,人的极限也不过如此。正待欧阳明日要说“师父,您歇歇”时,边疆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大多数沾在了花白胡子上,血红一片。   司马长风和上官燕赶忙上前将他扶住,搀到一旁的桌子旁坐下来,明日亦是急急赶过来要给边疆把脉。却被他阻止,边疆道:“明日,师父没事,为师只是过度疲惫加上内力失地有点多,稍作调息便可恢复,你去看看明恩,他是长风和燕儿的孩子,帘儿的胞弟。他受了龙魂刀伤。”   明日疑地睁大眼:“龙魂刀?”边说边看向司马长风。   司马长风只皱皱眉,似是不愿说起此事。   上官燕只好代夫君答话:“想必你已知道救你苏醒的是位秘术士,他当初花八年时间救你时便提出要求以龙魂刀凤血剑作为报酬,我与长风应允了,可如今......”她和司马长风已来不及想欧阳明日是如何到得这里来的,他们一心只想着如何救自己的儿子。   上官燕捂着嘴不再多说,全不像当年的她,欧阳明日从未见过她如此着急难受,心中很是愧疚,他在心里对她说:“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快乐,原以为你真的拥有了快乐,可如今却看着你心碎。”   司马长风沉默在一旁,即便开口了语气也是闷闷的:“定是那秘术士搞的鬼,无论天涯海角都一定要把他找出来。”说完匆匆往外走去,手里没有兵器的他看上去有些不自然,嘴角里不知嘀咕着什么。   欧阳明日不再多想,走到床前查看伤口,把了把脉,道:“他年纪尚小,受龙魂刀一击能够活下来着实不易。好在他是司马兄之子,与龙魂刀尚有些感情,若是常人,半盏茶之内便会毙命。”   上官燕道:“那......”   明日道:“幸好发现得早,再说又有师父即使救治,暂时已脱离生命危险。不过离治疗完成还欠一道手续,若不立刻补上,令郎的生命还是危在旦夕。看师父这情形是无法再继续了,那最后一道手续就由我代劳吧。”   上官燕对他,总是说不出的感激:“谢谢你!有什么需要上官燕帮忙的?”   明日道:“我需要几味药材。”   上官燕道:“药材边疆前辈已写成配方让我和长风去取来,你看看还有什么缺的。”   明日笑看着她:“既是师父配的方子,明日自然放心。现在就劳烦上官姑娘按着药方配一下药配一下药。”他笑得从容儒雅,说得似有十成把握,然他只有五成把握。   他确实只有五成把握,若他还是生前那个他,生前那个神医赛华佗,对着前面几道手续都完成得很成功而他只需进行最后一道的情况,二十成的把握都是有的。今时不同往日,他早已察觉出身体某处力量使不出来,却觉不出具体是哪一处。面前的是他希望她快乐幸福的女子,尽管头一次对于治疗如此没信心,也依旧说得如同往常一样有底气,一样潇洒自若。   果不其然,他的不自信还是很准的。他费尽全力也使不出半点内力,点司马明恩的各处穴道时,全无半点当年的遒劲有力。这就意味着治疗无法继续,若使不出内力,外伤可医,身体内部依旧伤痕累累。   上官燕瞧出些不对劲,问:“怎么了?”手中捏了把汗,心中甚是焦虑,不安更甚于明日。   明日有些哭笑不得:“我说我内力全失,你信么?”   常人自是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上官燕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脸色顿时煞白,就连嘴唇也青一阵紫一阵白一阵,作为一个母亲,想必她是绝望了。但也不完全绝望,她想起她最信任的赛华佗方才说少城主已脱离生命危险,就意味着她儿子还有得救,还有希望,有希望就不该绝望,她这样安慰自己。   明日起身走到她面前,忍着伸手想去保护她的冲动,因为他知道她已经属于别人,做得再多也是徒劳,因此他愧疚不已。   “娘亲,明日哥哥,”不知何时悄悄溜走的司马帘此刻再度出现在房中,她说:“你们莫不是聪明了一世,糊涂这一时?将娘亲的内力引到明日哥哥体内,再由明日哥哥为弟弟疗伤。这方法,连我都想到了。”   上官燕眼前一亮,脑子瞬时清明,觉得此法可行。   欧阳明日却眉头一锁,道:“尚有些不妥。”   上官燕不觉心中又多了层晦暗,急道:“怎么不妥?”   明日道:“若上官姑娘引一小部分内力到在□□内,恐有些不够,治疗时间会大大延长,令郎也未必能在短时间内醒来,在他昏迷的那段时间,需有人天天照看。若内力全部引出,或许能缩短些时间,只是对你的身体会大大损害,轻则武功尽失,重则危及生命。总之,两者都有害处。”   上官燕神色一松:“选后者吧,”无视明日的反应,“赛华佗无所不知,定然也知道作为一个母亲的心情。请不要再犹豫,若晚了一时半刻,上官燕会遗恨终生,我想你能理解。”   作为最信任的朋友,欧阳明日自然很是理解,他少有优柔寡断的时候,此刻也很决断,道了声:“请吧。”   边疆老人也想帮忙,以他的情形,有这种想法,说好听点是关心晚辈,说难听点是自不量力。终还是在上官燕和欧阳明日的劝解下打消了这个念头,由司马帘领着回了房。离开前不忘自责一下:都怪老夫这些日子只顾着明日的事,竟忘了夜观天象,一时疏忽,短短几日就让人有机可乘……   话未说罢便有些体力不支,只长叹口气,无奈地回了房。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章 春风正得意   一切就绪。上官燕正待气沉丹田,明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岔道:“等等。”不知从何处掏出一颗药丸递给上官燕。上官燕接过它:“这是……”   明日道:“总没有坏处,否则生命危矣。”   上官燕看着长相普通的药丸:“将内力全部引出,后果真有这么严重?”   明日点点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再想其他办法救令郎。”   上官燕毅然吞下药丸:“只怕后悔来得及,想出救明恩的方法来不及了。”看着他,“继续吧。”   “嗯。”明日点点头。他没有说谁的生命危矣,上官燕自是以为是她。常人也听得出是上官燕生命危矣,却忽略了他。一只魅微弱的生命,身体仅由前世的精神残余和意识游丝支撑着,能承受得了多大内力?   治疗过程,上官燕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要被抽空,空得只轻轻一吹就能把她吹得飘起来,这是比沉重更承受不了的轻。明日则相反,太过充盈的感受令他几度以为自己的身体下一刻就要爆炸了。一个正压,一个负压,只恨不能将两者中和。尽管如此,他们都不能停。   在明日的施法下,司马明恩身上的刀伤有痊愈的迹象。不多时,上官燕便晕厥了过去。司马长风恰在这时赶了过来,在上官燕倒地的那一刻接住了她。有时候,事情的发生需要缘分,也需要巧合。   既然疗伤结束,明日自觉已是多余,本想交代几句便走,可在喉咙处的一阵血腥令他说不了话,仿佛一开口那股血腥味就会大片涌出,他不想让人担心。便急匆匆走了。走得沉重,亦走得飞快。   房外,院子里除了屋内传来司马长风唤着燕儿的声音,还可以听到几声喜鹊的叫声,它们停在屋顶上,花枝上,传送和谐的气息。春风正得意,和风拂面去,不一样的清爽。他忽然想起一位故人,弄月公子,物是人已非。如此好天气,正适合把酒言欢,却再无知心人在一旁与自己斗智斗计谋,也再无知己在一旁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他单手靠在桃树下,终于忍不住,将那一口鲜血呕了出来,才觉顺畅许多。血少数沾在桃花上,那是触目惊心的红。他觉出些异样,行医多年,别人的血红得发黑,而他的,却红得妖艳,红过漫山遍野的血色樱花。他将那些沾上血的桃花小心翼翼地折将下来。   不经意低头间,见司马帘正站在自己身边抬头望着这些花,她摊开一块布,道:“明日哥哥,把它们放这儿吧。”   欧阳明日觉得放哪儿都无甚区别,就边照着办边问:“帘儿,你这是做什么?”   司马帘没有作答,将裹好的布放入怀中,从腰间取出一颗与方才上官燕服下差不多的药丸,是聚元清妙丹,道:“边疆老爷爷让我拿过来的,他说你每次给人用内力疗伤之后都会服这个的,明日哥哥你快些吃下吧。”   明日道了声谢谢后将它服下。聚元清妙丹果然是灵丹妙药,前一刻耳边还嗡嗡作响,脑子昏昏沉沉,四肢瘫软无力,服下后不多久便好了许多。   休息片刻,正待要回自己寝居,被司马长风叫住:“赛华佗,燕儿同明恩都昏迷不醒,不知要不要紧?”   明日回过头:“令郎的伤已经无碍,明早便可醒来。至于上官姑娘,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救自己的孩子,”叹一口气,“天下慈母心,不过也无甚大碍,你只需向我师父讨些玉神丹便可。”   司马长风点头道:“多谢!”   明日道:“何须言谢?倒是明日一命还是司马兄与上官姑娘拿自己爱刀换来的,明日都未曾言谢。不过话说回来,司马兄日后可要加强警惕,莫要让自己的妻和儿再受伤害,否则我欧阳明日也不会善罢甘休。”   长风微笑道:“嗯,一定!”   司马帘道:“那爹爹,夜袭弟弟的凶手可找到了?”她这一问正问到要处,司马长风方想起自己急急赶回来的原因,他摇摇头:“没有,我在宫门外遇到那秘术士自己回来了,还说是负荆请罪。”   明日道:“请罪?司马兄也觉得那秘术士不是凶手?不过即便他不是,令郎之伤想必是与他脱不了干系的。”   司马长风道:“赛华佗不去看看么?毕竟是他的出现令你再度活过来的。”   明日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也只停了这么半刻,答道:“自然。”   自然是要去见的。见见救命恩人乃原因之一,领教一番南方战国来的秘术士乃原因之二,解开少城主被袭一事乃原因之三。明日的犹豫也不是无缘无故犹豫的,想到自己体力有限,担忧会有力气去没力气自己回来。但,终究还是为了三个原因决定去瞧一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章 神秘借刀人      畅春阁,城主平日处理政务之所,三代都是这样,前来负荆请罪的秘术士就被领到了这儿。臭豆腐身为一城之主,政务繁多,白天也总是待在畅春阁。当他正在为司马明恩一事愁苦时,见到这不请自来的秘术士,当真无比惊讶,或者说喜上眉梢。负荆请罪,自然是有罪才请的,那何罪之有呢?不等臭豆腐问话,他就很自觉得将一切前因后果都一一道出。   他自称姓段名阔,南方战国一带一名无声无息的秘术士,但可以见得他的秘术了得,只不过身世过于平凡,一直未能名扬诸国。这也正常,历代王侯将相,是布衣出身的又有几人呢?   在来四方城的前一年,他经历了国破家亡。为了忘却一段往事,带着亡国之恨远离故土。途经四方城,为龙魂凤血这对旷世宝刀宝剑所折服,花了八年时间助明日凝成形魅,以此交易换得宝刀宝剑。他觉得他八年来常驻四方城皇宫,衣食不愁,整日凝神与聚魅之事上,又常感叹龙魂凤血之奇异,对故土那段往事早已看得很淡。特别是得了一对宝物,自觉一点都不亏。   本想离开之后继续周游列国。谁知在他临走前夜,有一人找上了他。说要与他做交易,以重金借龙魂刀一夜。   而刀归还时,才仅仅过了半夜,上面竟还沾了血。段阔隐隐有些不安,倒不是因为那人借刀杀人,而是自己助他杀人。他问起借刀之人刀上的血是谁的时,他原以为那人不会说,但那人却是出乎意料的坦白,说是城主义子,当今少城主。他一听,更是心惊肉跳,对自己的一时贪心深恶痛绝,这不仅关系到人命,更涉及四方城的未来,百姓的安康,他的行为甚至会给这一片乐土带来灾害。   漫漫长夜,他翻来覆去苦思冥想,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由于过不了良心那关,最终决定回来面对这一切,把一切都说清楚,好减轻自己犯下的罪。   他又道:“听闻被龙魂刀所伤之人,会因伤口蔓延、溃烂、血流不止而死。段某绝对是无心之过,一时贪欲,竟成了帮凶,为四方城带来灾害。在下自知罪不可恕,不配拥有龙魂凤血,愿双手将它们奉还。至于段某本人,但凭处置!”   臭豆腐眉头深锁,沉着冷静的面容褪去了昔日的阳光与青涩。深思该如何作答时,明日和司马长风赶到了,亦有司马帘紧紧跟在二人之后。由于明日体力的问题,步子放缓了不少,赶到时间也确确迟了些。臭豆腐将段阔之事不厌其烦地重头复述一遍,又花去不少时间,日头渐渐地往西移。   复述完时四人皆坐在桌边,只司马帘一人傻傻呆坐在一边,撑着脑袋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眼神茫然,似是无心却是有心。   另一边,司马长风道:“段先生龙魂刀和凤血剑既已作为交易品转给了先生,哪里有再要回去的道理?你只需说出那借刀人是谁。”   段阔却苦恼地摇了摇头,道:“这个……那人一身黑衣斗篷,又戴着面具,我认不出他。”   他认不出他,可他所描述的人的特征,却是独一无二的。司马长风脱口而出道:“半天月?”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明日和臭豆腐亦然。   半天月,这个阴魂不散又令人厌恶的名字。   明日的目光移向司马长风:“当年断剑崖决斗,你不是说半天月摔崖身亡,怎么会是他?”   司马长风低头思索,眉头皱紧的脸像极了苦瓜,八年来他还是头一次露出如此苦恼的表情。是怕?还是忧?——鬼见愁鬼见而愁,他不会怕。他是恨,为什么半天月十恶不赦,却依旧安然无恙?八年无讯,一回来就杀自己的儿子,他恨极了,恨这个十恶不赦的人,偏偏曾对他有恩,是他义父。   欧阳明日见他不答,又道:“要么他没死成。不过从那么高的山崖上摔下去,金佛不坏身也会被破,着实不大可能。要么他真的摔死了,重塑肉身,跟我一样用秘术重生了——段先生,四方城境内境外你可见到过还有什么秘术士?”   段阔对一切毫不知情,早已听得一头雾一头水,见众人提及那穿黑衣斗篷的戴面具男子神色均有异,猜想那个叫半天月的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物,说不定还是个大坏蛋,对于人间种种悲剧都经历过的他来说,已无所可俱,道:“多半不可能有,魅的凝成,已是有违天理的了,此秘术不大有人愿意使用,传说会遭天谴。秘术士大多在南方战国一带,到这儿来的怕是只有我一个,况且就算有,谁会愿意冒着遭天谴的危险去帮一个坏人呢?”   听闻此言,明日感触良多:“这么说段先生是冒着遭天谴的危险来救我的,大恩大德,欧阳明日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段阔委婉道:“欧阳公子不仅一表人才,更学识非凡,不救便是段某的罪过,何须言谢?”   明日向他一笑,转回了话题:“段先生前面所言,甚是有理。既然如此,那就不可能是半天月,或许是其他人假扮的也说不定。再说凶手是袭击少城主,恐怕是为了城主之位而来——司马兄又何须提前在这儿杞人忧天呢?”   臭豆腐听到城主之位几字,冷笑一声,似在嘲讽那不知真假的半天月,他虽仁和,但那么多年下来,自然也有了城主的威严所在。   “城主之位?莫非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了?不过是不敢露出真面目的暗人。”   臭豆腐一旁的护卫本似个木雕一般站在一边,眉目冲天,乃大福之人。除了偶尔眨动一下眼珠,身子都是保持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很难有人像他一样一动不动站这么久。四方城内人人皆知的城主近身护卫陈可量,便是他,对城主最为忠心耿耿的,也是他。   此刻,陈可量说话了:“城主,有臣在,绝不让人伤你半毫!”   话毕,回音仍在房内缭绕。这时,进来一个侍女,步子轻盈无声,样子倒还可人,就是黑了点,不像是先天就黑,倒像是后天所致。她端了茶,一双晶莹的目光时时落在臭豆腐身上,时不时瞟一眼欧阳明日,大概是因为没见过他。可她看臭豆腐的眼神,就是不一样。半盏茶徐徐放在桌上,一旁神游的司马帘也不落下,可谓细心周到。放完茶又瞟了几眼欧阳明日,向城主欠欠身,后退下。   一连串动作,明日尽收眼底,他望着门口消失的影子,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章 月下乐相知      夜晚。繁星闪烁,那些闪烁不定的星子的主人,应该都有难逃之劫吧?明日坐在月下,望着星空,望着那些闪烁不定的星。每个人这一生,都有一些劫要历。逃过了,就福禄双全。逃不过,就很不幸,与人世缘分终了,长眠地下。明日也是,他曾经有个死劫,弄月公子帮他度过了,可后来还是难逃死劫,这就是人生,总是充满不幸与未知。他的复活,有违天理,终将是另一个的劫。   “明日哥哥好雅致。”一对母女无声无息立在他身后。   明日转过身,敛回思绪,心情也因两人的到来顿时大好。对着司马帘笑了笑,又与上官燕相视一笑。   他问她道:“身体可都恢复了?”   上官燕答道:“一切安好,这还要谢谢你呢。”   听到谢谢,明日却有些苦笑:“不必这么客气,说不定哪天你对我不这么客气了,我会更高兴。”摆弄着尘封许久的长箫,“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要的从来不是感激,也不要别的。到了今天,我只希望我们之间不再那么见外。”   上官燕愣了愣,略感到抱歉道:“不见外是要的,只不过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不道谢难以心安,也找不出心安的法子。”   “但我想,你已经尽力在找了,”明日缓缓道,“明恩,司马明恩,可是谨记明日之恩的意思?”   “是啊,”上官燕徐徐走近几步,“我与长风都觉得这样能永远不忘我们的好友你为我们所做的。”   一句一句的“我们”还是让明日隐隐感到不适,捋了捋鬓旁发须,良久,手伸向一旁的凳子:“不坐坐?”   上官燕道:“不了。”一阵沉默,“可能有时候还是怀念从前的日子吧,从前你坐着我站着,就是这么讲话的。”   明日也不勉强,笑了笑:“不光是你,怀念,这是人的通性。”   院中一片寂静,夏日未到,却隐隐听到夏鸣虫的吟叫声。   “司马兄没有跟你提及白天的事吗?对令郎下手的是个跟半天月打扮得一模一样的人。”   上官燕一怔,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半天月?他不是已经死了,哪来的半天月?”   “也没说真的是他。关键在于——有人想杀少城主,说不定目的在于城主之位,那人想当城主,他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臭豆腐。”明日不动声色分析道。   上官燕眼中多了丝不安:“那将来……”   “将来生死一战在所难免,城内必将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三十年前,八年前,家父的所作所为大家都亲眼目睹。上官、皇甫、司马家破人亡,就连他们的后代也难逃上一代留下的仇恨。现在,看似平静,却实在不平静……人的性命,却抵不过名和利。”明日接道,说完唉叹一声。   “那接下来的生死之战,你应该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不需要准备。”明日淡淡道,“任何人都不需要准备,我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倒是令郎,留在四方城对那个凶手始终是个威胁。我建议,你们一家四口,都离开。”   上官燕又是一愣,她完全料不到他会让她离开。他看着她,月光洒在地上,洒在两人肩上、脸上、眼中。他有一双灵动的眼睛,如水波流转,加上眉间那点朱砂,比女子更甚几分柔情,比男子更多几分刚强。他的一笑,如一场人间无有的烟花,世所罕见的流星,可以使月黯然失色,使花羞愧颔首。   这些,上官燕都看不到。司马帘却看得到。起初,她喜欢他,是被他的外貌所吸引,被他眉目间带着缕缕的忧伤和寂寞所触动。往后,日日对着那遗世独立的身姿,窗前月下,总可以看到一只魅的影子,吹箫作诗。   当下,不是未来。她还只是个孩子,听说她的明日哥哥要让他们一家四口离开,也包括了她。她急了。急得心上蹿下跳,几欲从口中跳出来。她等待娘亲大人的回答,她希望娘亲大人坚持留下,或者与明日哥哥纠缠一会儿,最后敲定,一家四口统统留下来——可是,上官燕没有说要离开,也没有说要不要留下来,只推说身体困乏,回房与司马相公讨论讨论。   小帘儿更急了。好说歹说也不肯跟娘回房睡觉,作出羞涩可爱之状,单手拿捏着裙摆:“今晚月色黯淡,定是月亮见了明日哥哥害羞了,才让星星们出尽了风头。此等美景,今日不赏,更待何时?娘亲那么乖,就不要勉强帘儿了嘛。”   娘亲那么乖,就不要勉强帘儿了嘛。话语萦绕在耳边,明日听得有些疙瘩,浑身不自在,却也只是微微抿了抿嘴。   上官燕无奈,她暗自叹息,刀剑有情,人更有情。无论是器物,还是她的孩子,喜欢上了谁,不管是何种喜欢,都会一生一世不变。   她记得,帘儿三岁的时候,笔也拿不稳,就嚷嚷着要画画,对它着了迷,甚至有点走火入魔。她画山水,画小屋,画自己,画父母,画得如痴如醉,成品却让人不忍直视。尤其是当她拿出自己亲笔所作的的双亲肖像时,令当年叱咤江湖的鬼见愁女神龙双亲头疼不已。几乎想要撞墙自杀。正面看看,倒还有点人样,不过像个小丑。侧看看,像头母狮,再换个角度,变成别的生物了。总的来说,她画的不是人,是头八不像的野兽。   可小帘儿却不依不挠,“此爹爹娘亲也,而非野兽,吾终日作画,惟此二画绝也,特予二老,爹娘少时甚俊矣。”古人腔调说得正色行云,司马夫妇血液凝滞,心跳停顿,差一点倒地身亡。   而当她拿出一个人的画像时,司马夫妇更有想要自杀的冲动。画中白描勾勒,栩栩如生,简单几笔,已勾出一张脸,丰润的嘴唇轻轻上扬,蔑视一切又饱含深意。漆黑的瞳孔,深邃的眼眸,透着层层水波,无限深情摄人心魂。好看的远山眉有目空一切的桀骜和坐看天下的霸气。眉间一点朱砂闪烁华光,包含人世的辛酸与孤寂。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他,独一无二,正是多年前驾鹤西归的赛华佗,欧阳明日。   而那时,帘儿并不认识什么赛华佗,什么明日哥哥。她画的,只不过是心中一个模糊的身影。不要以为凤血剑只对自己的主人有感情,对自己的主人一往情深的人,它又何尝对他没有感情。   “公子,”清妙之声如雨天泠泠奏乐,让人耳目一新,白天的侍女怀中抱着一张琴,“这是您要我取来的琴。只是这张琴,多年弹也无人修,已有一根弦坏了,不知是否……要换张新的?”   弦断有谁听?不如将心事付给这陪他多年的古琴,说不定故人魂归,能听到他的琴声。   “无妨,少了根弦也无碍弹奏。有时候太完美也是个缺陷。”柔指玉骨轻抚琴弦,调弦校音,试弹数声,“你叫什么名字?”   “小满。”声音清脆,如细雨绸丝。   “原是小满姑娘,”他微微抬头,小满显得有些哆嗦。调好弦,他将手放在桌上,道:“我看姑娘脸色不大好,可否让在下看看?”   不知怎么的,她吓得连退几步,面无血色,显白了不少,连声说“不用”。   明日对她夸张的行为毫不在意,转移了话题,“你与城主实为主仆,却比主仆关系更近。”   小满的脸色由白转为绯红,在夜色的遮掩下才不显得那么明显:“没……没有啊,奴婢对城主有感激之情,若没有城主,奴婢早已饿死街头。救命之恩,我又怎么敢与城主逾越半点主仆的关系?”   明日低眉弹琴,续续弹来。边弹边说,边弹边回忆,“你的眼睛很大,很像我妹妹。”   “您妹妹?城主已过世的夫人,盈盈公主?”她眼中一喜一悲。   “正是,”琴音婉转高亢,巍巍如泰山,浩浩如江河,“不过仔细观察你们却一点都不像,盈盈很天真很淘气,有时也很霸道,不似你这般温柔。”   司马帘在一旁笑嘻嘻道:“嘿嘿,小满姐姐,城主叔叔还是蛮喜欢你的。嘿嘿……你别害羞!要不然怎么偏偏是你做了他最近身的侍女……嘿嘿。”   小满张嘴欲辩,但不知如何辩,心中叫了一阵苦,掩着桃花般的笑容福了福身就告退了。却在转身的一刹那,叹了口气。   司马帘惊奇,在看不到她人影后道:“小满姐姐她为何叹气?”   “凡事有因皆有果,她叹气,自然是有因的。就像你爹娘相亲相爱,才有了你。”明日反手拨琴,点尘不惊。   “那你知道是什么因吗?”司马帘瞧着明日哥哥拨弦的动作,如痴如醉。   “不知道。”   “明日哥哥也有不知道的时候啊。”司马帘呵呵笑,把玩着桌上的茶杯。   琴音缭绕,雄伟而庄重,宽广而浩荡。“高山流水觅知音,”司马帘随口吟道,“明日哥哥莫不是心中寂寞了?”   拨弦的手连同琴声都微微一颤,明日震惊:帘儿懂音律?手指反弹,琴音一转,顿时由高亢壮阔转为凄清悲凉,渚上鸟盘旋。拣尽寒枝不肯栖。   “暮霭沉沉楚天阔,”司马帘又道,“听你的琴,我看到了寂寞沙洲冷的景象。”   明日心中甚是感动,她听得懂他的琴音,她还那么小。他不由地问:“帘儿,你是怎么听出我在弹什么的?”   “跟你一样,猜的。”   “……”   “或许准确的说,我比较会猜你的心吧。”   花前月下,两人以茶代酒,对饮三杯。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   “明日哥哥,你喜欢我吗?”   “这个……喜欢……”   “你会不会觉得我配不上你?”她还未问出的话是“何种喜欢?男女之爱?这怎么可能。舐犊之情?”   “……”   “有朝一日,我一定配得上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七章 请帖      “城主,枫林山庄石庄主送来的请帖。”那个一直站在城主身边一动不动以忠心闻名的护卫陈可量手握请帖疾步走近畅春阁。   臭豆腐从折子堆里钻出来,满面愁容:“枫林山庄?什么请帖?”他接过请帖,细细看来。   陈可量以手作揖:“说是场宴会,却只请了主上一人,上面写了有求于城主。”看了眼臭豆腐,“只是属下见城主今日操劳消瘦不少,此次宴会可否让属下回绝?”   “不可,枫林山庄是天下三大山庄之一,平日救济赈灾绝不落人之后。此次独独宴请我一人。我若不去,就太不给石庄主面子了,枫林山庄势力雄厚,无缘无故还是不要去得罪的好。”臭豆腐深思熟虑,这点想法对以前的他来说简直就是大智慧。   天下三大山庄之一枫林山庄本坐落在四方城外,数年前遭灭门,外人都不知道原因。枫林山庄以保镖起家乐善布施,却不知得罪了何等人物,遭此灭顶之灾。老庄主石步天在灭门中与世长辞,平日不被寄予厚望的少庄主石东升却力挽狂澜,在数月前重振枫林山庄,在四方城内建起宅子,成了第四代庄主。天下镖局慕名而来,至今山庄在镖行上江湖中声名远播,托彪者来往不绝。这也许是近些日子四方城人口过于密集的另一个原因。   屋中箫声肃起,作为凄凉代名词的箫却丝毫听不出悲怆之意。吹奏之人心情定十分好。   门外脚步声渐近,箫声陡然停止。   “城主百忙之中抽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欧阳明日窗前站立,身躯单薄,身形有泰山之巅的稳健和不可捉摸。如此屹立,乾坤也未老。   臭豆腐连同陈可量风风火火赶来说话不急不慢,谈吐有度。前一刻他还万人之上,这一刻进入这间屋,顿觉误闯仙境,自觉低贱不少。“大哥可从来不会对我说这种客套话,这么一说,倒让做小弟的我好生惭愧。”   从外貌看来,明日明显要比臭豆腐年轻八岁。从身姿看来,他们绝对像是一兄一弟。一个桀骜出尘,处变不惊,一个君临天下,仁和并蓄。   自那夜同帘儿赏心弄琴后,明日一直保持着身心愉悦,从未有过的充实感,知己重返的幸福感。但,这些都没有表现在行动上。从小就失去的童年,从小就被自己亲生父亲被老天剥夺享受天伦之乐的权利,他的冷漠,在那时便已定格。他什么都知道,却不知道仰天长笑是怎么回事,他以为与弄月公子对弈时,他的欢愉一笑,嘴角轻轻上扬,便已是人的极限。他不知道哭是怎么一回事,他以为,弄月公子去世时,他泪光闪现,便是痛哭。   但,终究掩不住的,是他此刻脸上隐隐的喜色:“谦逊如你,宽仁如你。虽然身居高位多年,你的心,还是像明镜河流一样透彻宽大。”   臭豆腐苦笑一番。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夸完了,明日直切入话题。   “大哥可知道枫林山庄?”   “枫林山庄?”明日复述一遍,“略有耳闻。”这略有耳闻之下似乎与之有过什么瓜葛。石步天,石东升,名字都熟悉至极,却记不起人来,也记不起究竟是什么瓜葛。   说出请帖的来由和内容,臭豆腐问出心中所问:“此谏来得蹊跷,大哥刚醒,明恩就被袭,半天月的事还没搞清楚,就来了这道请帖。说是宴会,却独独请我一人。这反常的一切,较之八年之间的风平浪静,实在让人捉摸不透。”抬眸看着他,“大哥怎么看?”   明日低首,沉默半晌,道:“城主乃一城之主,古往今来只有城主宴请别人的道理,屈尊就驾那是任何人都承受不起的,纵然他是枫林山庄,也不应例外。”   陈可量听了心里一个劲点头。臭豆腐道:“所以,大哥觉得我不应前去?”   明日又道:“只是这次偏偏得例外一回,枫林山庄四代单传,家势雄厚,平日布施赈灾,深得民心,且江湖上交际甚广。若与之处理得当,可收为己用,那么四方城前景会更加光明。若处理不当,那么后患无穷,至于结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臭豆腐思虑道:“听大哥讲,我就豁然开朗了。”   陈可量闻言,也顾不得君臣礼仪,有些气道:“说来说去还是要去,公子你不知道,当初我见到的石东升还是个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花花公子一个。在外人眼里,他重振山庄,继任庄主之位,乐善布施,大仁大义。说不定是跟那个半天月一伙的。伪君子一个。这几日城外谣言四起,说主上篡权夺位,说不定还是他散布出去的呢。”   明日细细听着,看着他道:“陈护卫,听你之言,你对枫林山庄的石庄主有着很大的意见,似乎很清楚他的为人。”   陈可量张口欲言,像是有难言之隐,终只叹了口气,继续做他的木头人。   臭豆腐替他解释道:“大哥有所不知,陈护卫与石东升确实有一些过节。多年前,陈护卫还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会一些功夫,家中有个小妹,父母也都健在,一家人过着平凡的生活。无奈枫林山庄的少庄主石东升这个花花公子瞧上了他家小妹,以石东升家中的财势和江湖上的地位,一介匹夫如何敌得过。就这样,陈护卫一家的生活被搅得天翻地覆,双亲皆亡,小妹被强娶过后郁郁而终。于是陈护卫就投奔了我,誓要报仇。”   陈可量感激地看了一眼城主,接道:“后来属下听说枫林山庄被灭门,本想想也就算了,城主待我仁厚,如兄弟一般,此生足矣,仇恨也就一笔勾销。再后来,枫林山庄因石东升而东山再起,我是万万也不会信的。虽说东山再起正应了东升这个名,可骨肉分离之痛,属下实愤愤难平。”   隐隐可以听到“卡擦咔嚓”的声音,仔细一听,是来自陈可量的指关节的。   “有时候事情的表面往往是假的,真真假假还真是难辨别,”明日拍了拍臭豆腐的肩,算是提醒道:“我的直觉也在告诉我,枫林山庄并非侠义之士云集、正义之地,反而有些晦暗,不管如何,终究还是要去的,你要小心为上。”   “嗯。”臭豆腐有些迟疑,大哥你可知道我来找你的真正目的?你那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到?“那个,大哥……我来找你,其实是想问你愿不愿意随我同去。”   “那是自然,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答得爽朗干脆,原他早已料到臭豆腐所来的目的。   陈可量总是在城主一旁默默站着,人们只道,陈护卫是城主的影子,有城主的地方,总可以看到他身后从沉默着的陈护卫。若是哪天他们两人分开了,倒是件奇事。他平时一言不发,今日只怕是他说过最多话的一天了。此刻正心潮汹涌,请命道:“属下当跟随主上前去。”当去会会多年不见的石东升长进成什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枫林山庄之宴      气派,奢华,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枫林山庄了。大门稍显简陋,可大门一开,里面却是一片繁华。杨柳成荫,绿树绕屋,生机勃发。回廊九曲十八弯,绕来绕去竟忘了返回的路。回廊的柱子上刻有龙的图案,双眼直瞪,瞪得人毛骨悚然。这回廊用处还是挺多的:闲着时可以散散步乘乘凉,家里遭小偷了,这迷宫似的回廊也可以把他困住,还有柱子上刻着的龙,对那些没身手没智商又没胆量的小偷,随随便便就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不过看枫林山庄这气势,就是天下盗贼的头头也别想竖着进去还能竖着出来。   石管家步伐稳健,一路领着三人走在最前头,到得大厅,臭豆腐不禁唏嘘,要多大的家业才能使这说大不大的厅堂富丽堂皇至此,他这个一向不主张铺张的城主从未见过这般排场,他这一城之主,当的委实有些酸。   “百世其昌”四个大字高挂在房梁上。够威武,够雄壮,足以令武林群雄臣服。   厅堂中一人独坐,玉雕椅子光滑绝伦,那人托盏品茗,似是等待已久。见年迈却老当益壮的石管家领着三人前往大厅,便知是城主应邀前来。放下茶盏,迎上前去。   见来者有三人,石庄主先扫了一眼陈护卫,正气凛然,有点眼熟,不过看得出来,他只是个带刀护卫。又扫了一眼欧阳明日,石庄主惊了一惊,连怔三怔,眼前这个人,浅色华服翩然,眉心朱砂妖艳,身后少了张华贵轮椅,面上多了几分温婉,少了几分目中无人。   石庄主认得他,他就是赛华佗,那个残废,那个锁他经脉废他武功的站不起来的残废,他居然站起来了!眉心那点朱砂令他的身份毋庸置疑。别人只要看他一眼,就可以把他记住。   此情此景,看着春风满面行走自如的曾经那个令他恨之入骨的残废,石东升气得牙齿“嗤嗤”作响。脑子里想好的一些奉承话都化作空白,只是手一直颤,没有说话。   三人乍见石庄主时也愣了一愣。石庄主虽身高八斗,正值而立之年,却骨瘦如柴,形容枯槁,活像一具从棺椁里跳出来的死尸,头上顶着的冠似乎要把他的头压垮,实难想象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如何凭一己之力打造出这百世其昌的枫林山庄的。   三人中只有陈护卫认得石庄主,他可是他的仇人。他愣了一下是因为石东升不复当年健壮,比当年更像一具死尸,难不成是为重振山庄呕心沥血日夜操劳的缘故?   明日现在只是只魅,对于生前的记忆不全,自然对这个毫无分量的人了无印象。然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石东升的父亲,也就是前一任庄主石步天。为救犬子寻访名医,多次登门,拜访赛华佗,甚至愿意以己之命换犬子一命。一片父爱深似海,令自小渴望承欢父母膝下享天伦的不死不救赛华佗感动不已。他对石步天的儿子只有一个印象:不成器。另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双方愣了许久都未有人开口,石管家也不住纳闷,都变哑巴了?庄主之前不是计划的好好的吗?怎么连句欢迎的话都没有。石管家轻咳一声,“庄主,老奴把客带来了。”   石东生如梦初醒,转惊为喜。除却陈护卫和赛华佗,剩下的这位面生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城主了。拱手作揖,十分卑躬:“难得城主大驾光临,石某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臭豆腐还礼:“庄主客气了。”   双方依次落座,石东升复回玉雕椅子。四五个侍女端茶而来,步子轻盈,细拿慢放,训练有素。欧阳明日心中存了个疑惑,:城主身边的小满姑娘与这些侍女侍茶时的动作,实在像是同一地方训练出来的,他感到有一双目光——石庄主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身上,表面上却与城主畅谈。石庄主的目光掩藏得甚好,不去戏团演戏当真白白浪费了这可贵的资源。   石东升道:“石某刚叫管家去送请帖,不想三位来得这么早,宴席尚在准备当中,诸位稍等片刻。”   臭豆腐道:“庄主盛情,等是应当的,我也想见识一番这繁荣昌盛的枫林山庄有哪些稀罕美食,只怕厨师们的厨艺,连皇宫的御膳房也望尘莫及呀!”   听到“繁荣昌盛”这四个字时,石东升叹了口气,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   臭豆腐见状,不免疑问:“庄主何以叹气?”   石东升道:“城主有所不知啊。我枫林山庄虽看似繁荣,却实在是外强中干,强弩之末。”   臭豆腐:“哦?”不可置信,“莫非是山庄出什么事了?”   “说到底都是因为一些虚名,”石东升瘦如白骨的脸上露出淡淡无奈,“我山庄自重建后在江湖上声名大振,托镖者不计其数,影响力远远超过天下三大山庄的另两大山庄,以及其他同行的镖局。一些好事的宵小传言枫林山庄是天下三大山庄之首。唉,这话一传出去,难免引起另两山庄的不满。其实三大山庄实力不相上下,并无先后之分,若不是小人多嘴,又岂会让我山庄树立两大强敌呢?”   另两大山庄,其一飞骐山庄,庄主赵择之,另一天麟山庄,庄主朱向离。一听这名字,便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飞骐,会飞的骐骥。天麟,天上的麒麟。都是人间没有的灵兽,枫林山庄果真与他们不能并立。   虚名是一回事,飞骐、天麟山庄对枫林的不满也是一回事,若枫林山庄果真强大,就更是一回事。石庄主所述,不足以是枫林山庄外强中干的缘由。臭豆腐不答,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前几日飞骐山庄送了一张缥缈琴又名无声琴。”   要问坐中谁对江湖局势最了解,石东升第一。若问谁对音乐造诣最深,那非欧阳明日莫属。他微微动容:“缥缈琴,琴音飘渺,若即若离,若有若无,可作暗器,杀人无形,亦可作普通的乐器,不过只有懂得弹奏者的人才能听到琴音,所以才叫无声琴。”   抬眼间,石庄主一脸敬佩,“正是!江湖上所知缥缈琴者屈指可数,这位公子真是博学多才。”   明日只是客气得笑笑,不回他只字片语,算是默认了。   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石庄主是不会放过,道:“阁下是赛华佗吧?”   明日讶然,他不认识他,他却换得出他的称呼,“庄主认得鄙人?”   石庄主道:“石某曾得一怪病,下身瘫痪,昏迷不醒,承蒙赛华佗搭救,石某才得以死里逃生……这些,赛华佗都忘了吗?”这是试探,面带感激实则愤怒。   欧阳明日脸上难得的茫然,“世上其难杂症何其之多,我也不大记得清了。”他脸上迷雾重重,眼眸却深不可测,难以琢磨,“不过在见石庄主,委实面生,又感觉哪里见过,莫非这就是缘分使然?”   “可以见得,赛华佗当真是神仙转世,多年过去面目依旧,丝毫没有岁月碾过的迹象。你救人无数,我这种小人物不记得也在情理之中。缘分使然,那是石某的福气。”□□裸的心口不一的拍马屁,“只是当初我见赛华佗时,你还坐在轮椅上……”   “呃……我寻得一秘方,将自己的腿治好了。”他敷衍地回答了一下,想起自己的腿是高易山牺牲自己换来的,他就恨不得时光倒流,阻止易山那么做。   “赛华佗国真是吉人天相啊。”看了眼臭豆腐,“只是你与城主一同驾临寒舍,真教石某出乎意料啊。”   欧阳明日以一副“又没叫你意料”的表情看着他,语气甚缓和,也是个当演员的料子。“鄙人不才,受城主赏识,便投奔城主弄了个国师这一闲职坐坐,也好过功不成名不就,碌碌一生。”   哦?赛华佗还是追名逐利之人?石庄主汗颜。   “石庄主,既是你邀城主来,也别光顾着和我说话,岔开了你与城主的话题啊……”   石庄主幡然醒悟,“哦……对对,刚才说到哪儿了?”这是未老脑先衰的征兆。   臭豆腐沉默良久,一杯茶早已喝完,陈护卫哀怨看着被晾在一边的城主。臭豆腐终于开口:“讲到了缥缈琴,飞骐山庄送来的,之后怎么了?如果不出我所料,飞骐山庄是来托镖的。”   “将飘渺情作为镖托给贵庄,让贵庄送镖之后,又劫走镖,好与天麟山庄联手找贵州麻烦。”明日手指轻弹桌沿,不知不觉又插了句话。   “镖的确被劫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飞骐山庄贼喊捉贼。缥缈琴乃天地无双的奇宝,我山庄虽察觉此琴来者不善,但碍于面子,还是接下了这桩生意。失镖后,飞骐山庄愤懑难当,像山庄讨已丢失的琴不说,更伤我镖师,甚至劫走我夫人。”   “这不符合江湖道义。”陈可量道。沉默如他,每每都默默抱剑站着,每每都只冒出一句话。   臭豆腐也为石庄主感到可悲,道:“除非枫林山庄的大名是浪得虚名,怎可就此任人欺凌呢?”   “石某虽是江湖人,却崇尚以和为贵。这事终究是我有错在先,越是珍贵的宝物,就更应多派人手保护。况且飞骐、天麟联手,硬碰硬便只会自取灭亡,对双方都没有好处,石某只好忍了。”   都劫走夫人了还忍得住?   由于大哥对他说枫林山庄非正义之地,臭豆腐一直心存警惕,此刻完全没了防备之心,彻底同情起了石庄主。   “庄主真是宅心仁厚啊,我也自叹不如——不知有什么我可以帮的上忙的?”   石东升一阵窃喜,还没等我开口,你就自动说要帮忙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其实石某不愿意与赵择之、朱向离二位庄主为敌,也不想争什么三大山庄之首。若二位庄主肯就此罢手,还我夫人,石某愿意赔3倍酬金,从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枫林山庄弃武从商,为四方城百姓谋福。城主仁厚之名天下皆知,若城主能够出面传达石某心声,二位庄主想必也多多少少会听一些。”   臭豆腐道:“庄主是想我当说客?”见他不答,算是默认,“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石某知晓城主为难之处,缥缈琴我会继续派人打听它的下落。再过半月就是飞骐、天麟山庄联姻之日,朱家嫁女赵家娶妻。飞骐山庄离四方城较近,行程只需两三日。我想那时二位庄主心情必当很好,也不会太为难别人。城主若是那时去,一定事半功倍。”石东升打断城主的话,说得头头是道,像是之前已策划好的。   话已至此,还容什么拒绝呢?臭豆腐的为难之处,并不在此,而在于他委实是个大忙人。来回总共五六日,就连拜访枫林山庄的这会子功夫都是涸澈之田里取出来的一点水。   宫女侍卫来报,在城主耳边窃窃私语了一会儿,臭豆腐脸色一变,枯黄的脸被刷得雪白。而同时,宴席也已准备齐全,纵使再令人垂涎三尺的菜肴,由于刚刚侍卫的报告,也变得跟蜡烛一样索然无味。匆匆表达歉意,匆匆告辞,匆匆离去,归心似箭。离开前只留下一句:“孤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庄主之事容我考虑考虑,您当放十二个心。”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茶馆的流言   城主那句“考虑考虑”实在意义颇多。说这个词本来有两种结果,一个是应允对方要求的事,一个则反之。然“考虑考虑”用着用着渐渐演变成了一种结果,那就是后者。事情来得突然,话也讲得匆忙,“考虑考虑”出口,飞骐山庄是非去不可。问题就在于谁去。   赛华佗随口一句,阴差阳错再度成了四方城国师。决定终于敲定,国师代城主访飞骐山庄赵庄,陈护卫随同。   归结那句“考虑考虑”的原因,在于侍卫在关键时刻来报,内容则是司马帘不见了。   司马帘留书一封,离家出走,信上工工整整写道:“帘儿情非,暂离十日,十日当归,勿念!”信上并未说明去因,亦没说明去路,只说十日当归。   既是十日,离飞骐、天麟联姻还有半月,行程三日,时间怎么说也是够的。   那就等他十日,十日后再出发。明日正面潇洒,对司马帘十天后回来的保证非常信任,背面却焦虑得一刻都静不下来。七岁的小女孩能有什么事,又能去哪儿呢?况且司马夫妇已决定不离开,留下来保护城主,她又为何走得那么不明不白?非要离开十日呢?这叫司马夫妇这十天里该担心成什么样?   十天如十年,城泰民安的四方城变得不怎么太平,民心有些动摇。不知是谁泄露的消息,说赛华佗复活了,还说他是老城主之子,继位之人应是赛华佗,皇甫仁和理当让贤。也有人说,四方城最原始的城主是皇甫仁和的父亲,篡权的是欧阳飞鹰,皇甫仁和才是独一无二的城主,况且四方城在他的治理下变得繁华兴盛,城富、民安、人和,跟欧阳飞鹰在位时比较比较,简直没话说。支持赛华佗的又反驳了,说他们指认识世袭制,欧阳飞鹰篡位又如何?古往今来这种事多得去了。   你云我云,消息最灵通的茶馆人声鼎沸,争吵声、喧闹声、甚至还有厮打声,混淆一片。除了原先那个说书老儿支持皇甫,然后又来了个年轻的,书呆子一个,跟老的那个唱反调,硬是把“世袭”二字挂在嘴边。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离去后又津津乐道,于是乎,两种观点渐渐分离成了两个派别,城内百姓如是,茶馆亦然。   两位说书的对立而争,喋喋不休,坐下的有的大声叫好,有的义愤填膺,争相说出自己的看法,此情、此场、此景,掌柜的在柜台前偷偷地笑,切切地欢,哈哈地乐,红着眼一页页翻厚厚的账本,近来收入几倍得涨,多亏有赛华佗在,让他们吵去,我只管数钱。   明日静静坐在房中,他发现他虽然可以走路了,但还是喜欢这样独自坐着。屋内悄然无声,仿佛与世隔绝,他听着窗前鸟鸣花落的声音,对外面的继位纷争丝毫不上心。   “现在外面乱成一团,你不去处理你的政务,来我这里做什么?”他回头望了眼臭豆腐,奇的是陈护卫难得不在他身边。   “正因为外面太乱,又晓得只有这里最静,所以才来大哥这儿坐坐,大哥可不要赶我走呀!”臭豆腐道。   “你是城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又怎么会赶你呢?”他顿了顿,“既然这儿静,可以清醒清醒,也可以想想为什么四方城会变得那么乱,这归根结底的缘由来自哪里。还有,城主已经下令,严格保守我复活的秘密,那么又会是谁将这秘密说出去呢?说出去的那人,想必不是无意,而是刻意,又是城主较信任之人,否则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臭豆腐脑子瞬时变得清明许多:“那大哥认为是……”   “任何人都有可能,”明日语气坚定,他说:“暂不说是谁,城中茶馆生意数一数二,那里好事的人颇多,文化人也不少,流言亦传得最盛,也许那儿才是流言最初始的地方。”   臭豆腐领会明日言外之意,当下一声,传来陈可量,命他即刻查封那间茶馆,捉拿讲故事的一老一少两个说书先生,掌柜的不许再经营此类生意。   仍是在这间房内,两个人就这么坐着,什么也没做,只单单两句话,茶馆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从嘈杂的人世进入诡异的地狱。   “大哥,做城主真累……”臭豆腐道,软弱、无力,挣扎。光是面对这些流言就足以使从来不知人世险恶的他感到累。当然,他在当上城主的那一刻就懂了。   “说这种话的算不上一位好城主”,欧阳明日算是激将,眉眼一挑,“我可不会替你扛这份责任。”   责任,一旦扛起来,就再也不能放下了。如若放下,就是不负责任,百姓就会成为覆巢之卵,而不顾后果放下责任的人,只能遗臭万年。臭豆腐耳边蓦然响起一句话:“这不属于我,我亦不属于四方城。”   “十日已过……”却不见那个小女孩的身影,明日睫毛微颤。   臭豆腐道:“大哥放心,我已派人寻找,帘儿异于常人,聪明伶俐,不会有事的。眼下还有一要紧事,飞骐山庄在天麟山庄的婚期渐近,大哥也别耽误。”   “帘儿十日不回,多半不会是好事,我是怕上官燕会受不了,她一定会亲自去找她。若真那样,也别拦她,让明恩时刻待在他父亲身边,如此才不会出现更糟糕的状况,我也可以安心出发。”   “明日便动身。”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可能看不到感情戏的苗头,主要是铺垫有些多,如果有能坚持看到这里的亲,我将表示非常感谢。如果等我更到结尾也有坚持看完的,本掌柜的更感激不尽!   ☆、第十章 红衣似卿(一)   也许从“考虑考虑”那句话开始,便天意注定,也许一开始就注定,亦或是一切皆在人为。   多半是天意,天意让皇甫仁和不经意间答应了石东升的请求,天意让欧阳明日白白等上十日,天意让四方城外一场暴风雨令山体坍塌,阻断了前往飞骐山庄的去路,欧阳明日同城护卫只得绕道而行,延迟了计划中三天的期限。天意让两庄联姻之日,新娘逃婚。   一连串的天意,接着就是理应发生的事了,却实在像是天意安排。   绕道而行,绕着绕着,已行走了六日,绕到了一座不知名的山谷中。   一道灰色身影闪过,跪倒在欧阳明日身前,影子主人的声音浑厚:“爷,相师在濛州候您多日,听闻四方城外山体坍塌,便料到您可能不能准时到达飞骐山庄,就前来接应爷。”   “嗯,”明日微微点头,“飞骐山庄有什么消息?”   “飞骐山庄倒没什么事,不过天麟山庄的小姐逃婚,令赵家颜面尽失,二位庄主间出现了些嫌隙。”   明日道:“你先回去,不日我与陈护卫将抵达濛州。”   “是!”话音在山谷间传响,人已不见。   “国师,刚才的是?”陈可量问。   “是我另一忠仆,易相师,十天前我派他先往濛州打探情况。”明日对陈护卫甚信任。   “国师之前还有忠仆?”作为一个带刀护卫,陈可量自然没有女子的心思细腻,又怎么会捕捉到国师眼中一丝丝的遗憾?   明日叹了叹气:“不提也罢。”   话音落下,只听见山谷间琴音袅袅,不绝如缕,沁人心脾,琴音中还夹杂了水流声。   “陈护卫,你可听到前处有瑶琴之声?”明日问。   “除却水声,属下听不见其他声音。”陈可量如实回答,确没有听到琴声。   “你暂留此地,我前去看看。”明日循声而去。那声音似乎会走,明明近在眼前,却总是到不了眼前。若即若离,隐隐约约,仿佛一不留神它就会消失。正因如此,他才放缓脚步,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将那声音跟丢。   先是转过一个山坳,只觉琴声水声渐近。又行一段路,到得石壁下,瀑布飞悬,似白虹饮涧,玉龙下山,晴雪飞滩,气势恢宏。山势陡,瀑布更急。让人不禁联想“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雄伟场面。就这样冰丝带雨地悬着霄汉,浸着丝冷意。   瀑布本是天然之作,下落之势毫无规律可循,但,伴着那若有若无的琴声,着实别有一番风味。琴音时断、时续,断断续续却弹得续续,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曲调未成,情先生。   欧阳明日心想:虽非良辰,此地有山有水有瀑布,美景绝对当得起,是何人有此雅兴在此弹琴?有点让人神魂颠倒。   但见一泻而下的瀑帘后隐隐闪动着红色的影子,正红,血染般的红。原是瀑布后有一山洞,山洞口坐了个人,是个红衣女子,正是那弹奏之人。有瀑布挡着,看不大真切,但据明日的判断能力,大概还是能看出那红影是个人,并且是个女子。她的身姿优柔、华美、傲然,绝非倾国倾城之貌所配得上的。   “在下欧阳明日,无意中途经此地,有幸一赏阁下精妙绝伦之琴音,让我如闻仙乐耳明,不知阁下是何方人士,可否赐见?”他不忍打断的人抚琴,却更想见见那个人。没有原因,只因心中所想,心中所愿。   瀑帘后,山洞内,山谷间,琴声戛然而止。紧随着一声轻快的欢笑,红影移动,“哗啦”一声,千刀砍不断的瀑布乍现一朵红花。寒水四溅,如烟花盛放,黑夜流星,白昼明日。只一刹那,时间停止,定格在那一瞬间,美到窒息。   红影穿越瀑布,足尖轻轻一点,灵动飞跃在水面之上,如同火蝶翩翩起舞,稳稳落在离欧阳明日不远处的大石头上。十七岁,女子最美好的年华。   她背对着他,他深深望着她的背影,万千湿透的青丝随意散在肩上,沾在脸上,贴在衣服上。火红的嫁衣,长长地曳在地上,拖得很长。好像铺在地上的红毯,新人执着手踏过红毯,缓缓走向礼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姑娘好雅兴,不知可否告知芳名?”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拖动地上的红毯,没有倾国倾城之貌,没有冰清玉洁之容,有的只是一张与俗世红尘纠缠甚深的容貌。但也不是说不好看,只是这张脸没有方才的惊鸿一瞥来的艳丽。除了那双眼睛,隐隐透着水灵灵、远离世俗的动人光芒,她的一笑,将人生中秽暗的东西都可以洗净。   他看得她出奇,像,这双眼睛真像。自帘儿留书一封,音讯全无,十六日内,他夜夜梦回,回望那个七岁的身影,希望能将它记得牢一些。哪日在人海中遇到,好将她认出来。面前的女子,竟让他心头砰然一动,说不出的熟悉感。除却一张脸,一颦一笑间无不透露着与世隔绝又天真可爱的丝丝暖意,与司马帘一样,同样是上官燕没有的阳光和无邪。   “朱绡绡,家在露华。”红衣女子盈盈笑道,像极了那个小女孩,只是一个七岁,一个十七岁。   他低眉,朱绡绡?露华?露华是一个小镇,地窄人密,姓朱的唯天麟山庄朱向离一家。朱庄主膝下独女,该女嫁于濛州飞骐山庄赵择之之子赵鸿宇,朱小姐昨日逃婚。   “这位朱姑娘……该不会就是昨日新婚失踪的天麟山庄的小姐吧?”   朱绡绡火红嫁衣,纵身一跃,落至明日跟前,笑道:“我不喜欢赵鸿宇,我讨厌飞骐山庄的任何人。我披上这嫁衣,坐着大红轿子被抬到濛州,接着逃到这儿,躲在瀑帘后弹琴,一天一夜,只为等着我的心上人来,弹给他听,让他见到我最美好的一面。不过——他没等来,倒等来了欧阳公子,还让你发现了瀑布后面的我,天意待人当真不薄。”她的眼中,语气里,没有等不到心上人的失望,却有几分等到恋人的欣喜。可爱、天真,虽与这张脸格格不入,气质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   一男子,一少女,他们对视而立。白衣染霜华,嫁衣铺十里。石壁下,瀑布前,高垂雪练寒。是天意安排,还是人为使然?   欧阳明日作出惭愧状,他道:“明日深感抱歉,误闯此地,叫姑娘空欢喜一场。只不知姑娘所说心上人是何许人,能令朱姑娘如此心驰神往,做此牺牲?”   “牺牲算不上,也许我是为他而生,为他而亡,”朱绡绡望眼欲穿,直直盯着面前白衣男子,续道:“他叫肖凌月,千面郎君,肖凌月。”   明日默然,表示对此人不知。也是,八年前赛华佗在世时千面郎君还师出无名。他只觉得凌月凌月,这个名字好生亲切。朱绡绡,肖凌月,名字中都嵌着个“月”。   “既如此,那在下也不好再做打扰,就此告辞。”转身欲走。   “自古琴箫结合,若合作得好,便是人间蓬莱。小女子只会抚琴,不懂箫艺——公子听既听得到我的琴声,那吹箫定也不会在话下。可否与我共奏一曲?伴着这白龙瀑布,你吹箫,我弹琴。”红衣女子挽留道,盛情相邀。   明日转身含笑望着她:“若论箫,在下略懂些皮毛,只是班门弄斧罢了。”   “那便好,略懂一些也是懂。”朱绡绡瞥见他腰间长箫,毫不忌讳执起他的手,往瀑帘后飞去。   明日脸色微红——女子执着他的手,这算肌肤之亲吗?就连上官燕,他也未曾碰到过她的一根毛发。而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居然与她有肌肤之亲,这女子还是有心上人的。   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凌空一跃,钻入瀑布之中。刺骨的凉意令他直打哆嗦。魅的感觉总是比一般人灵敏。   箫声渐起,琴声随后,缠绵悱恻,亦有水流激荡。整个山谷,如临仙境。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红衣似卿(二)   “你……是他吗?”正如痴如醉中,朱绡绡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   “嗯?”欧阳明日道,箫声渐落,传响。   朱绡绡道:“你,是肖凌月吗?”   欧阳明日觉得不可思议,脚底寒意传来,衣衫半湿,不甚凉爽:“姑娘,这话从何说起?我与肖公子是完全不同的两人,怎会是他?莫不是我们俩长有同一副相貌?”   朱绡绡摇摇头:“他擅长易容,今天易容成这个人的模样,明天易容成那个人的模样,连我也分不清,故他有千面郎君之称。所以我不会因一个人长得和他一样而以为那个人就是他,也不会因为一个人和他长得完全不一样而断定那个人不是他。”   “那么姑娘又是如何笃定我就是肖凌月呢?”   “我这琴独特,天下间唯有肖凌月一人可以听到我的琴声,亦只有他可以与我一箫一琴配合得天衣无缝。而你,都做到了。”   欧阳明日心头一震,颔首观察她的琴,造工独特,纹理精致,琴弦脆而易断。若琴艺不精或弹得不当,很容易造成琴毁人亡。天下间敢弹此琴者,至今找不出一人,而这女红衣女子,她是第一个。   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这……这是无声琴?”   女子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嫣然一笑:“肖大哥可愿与我共扶这无声琴?我想到时这无人问津的山谷,怕是神仙也向往啊!”   欧阳明日面上隐着些许不快:“抱歉,在下欧阳明日,生于四方城,长于边疆,与姑娘素未谋面,并非你所说的千面郎君肖凌月。”   “欧阳明日也好,肖凌月也罢,你终究是我所等的那个懂我的人,我认定的不会改变,更不会有错!”朱绡绡不依不饶,那是坚毅的、决断的。   明日顿了顿,一时竟无话可说,许久:“无论怎么说,你都应该将这琴还给飞骐山庄,否则会给枫林山庄带来灾害,甚至还会连累四方城。”   朱绡绡讥诮道:“枫林山庄的也不是什么好人,你帮他做甚,至于四方城,我不会连累他的。”   “你的手……”他瞥见她的手,十个手指,指尖明显有许许多多细小的伤痕,比线还细,深可见血。   朱绡绡将手握成双拳,隐藏起来,道:“我的手看起来很老吧,弹了那么多年的琴,也没想过要怎么保护自己的手。上面的细小伤痕,可能是这缥缈琴的弦太过细所以能划破人的皮肤的缘故,而我又在这儿弹琴弹了一天一夜,没有停歇。”   明日留下一瓶药,缓缓递过,她缓缓接过,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她火热的,他冰冷的。   “它可以让你的伤口好得快些。我的同伴还在等我,在下不便久留,至于这缥缈琴,是否要归还,我并不强求,姑娘好自为之。”说完拂袖而去,空留给她一个清高孤傲翩然起飞的背影。   一朵白色浪花盛开,喷涌,如白驹飞驰。脚尖落地,还未站稳,却见一人握着未出鞘的刀立在他身前,眉目冲天,一张脸轮廓分明,满眼狐疑,似是等待已久。   “国师?”陈可量被方才飞腾而下的瀑布中射出来的白花着实吓了一跳,又乍见清整如玉的国师从里面跳出来,全身湿透,委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咦?”明日也有些意外,“陈护卫是如何寻到这儿的?”   “属下见国师许久未回,有些担心。后听见山谷间箫声响起,便循声而来,倒真令人想不到,您居然别出心裁躲在瀑布下吹箫。琴声的源头可找到了?”   正说话间,激荡水流中再次传出琴声,是悲切的,空谷传响。还好,陈护卫他听不到,欧阳明日答:“原是我听错了,山中除了我俩根本就没有其他人,更不会有什么琴声。”瞥了一眼瀑布,我们继续赶路吧。”   天色渐黑,国师和陈护卫二人找了一处空旷的地方歇下,搭了帐篷。前者将湿透的衣服挂在树枝上晾了晾,换上了他最喜爱的浅黄色袍衫,盘膝坐在帐篷前,观望星空。他在众星中寻找,寻找一颗星,白日里红衣女子的本命星。   陈可量忙得不亦乐乎,一切睡前准备工作都揽在他一个人身上,正所谓任劳任怨。而国师倒好,理所应当得坐着一动不动,静如睡莲,真不知这种人睡着了会静成什么样子。   许久,许久,他终于找到两颗星可以跟白天的朱绡绡有点吻合。一颗漂浮不定,一颗倒没有什么迹象。只是一个人一条生命,哪里来的两颗本命星呢?看着看着,后者那颗星的主人更像是另有其人,那个人——不可能是真的,明日不禁怀疑起自己观星象的能力来。   “国师——快捂住嘴,空气里有……”陈护卫话未说完,便昏昏沉沉地一头栽到了地上。他都来不及想,既然没有其他人,空气里哪里来的迷药?   欧阳明日见状,正欲起身去叫他,却发现浑身无力起不来,身体晃了两下,秀手抚了抚额,也倒了下去。   不多时,意料之中的事发生了。树背后悄悄地、缓缓地走出一个人,红衣曳地,十里红装。拖着长长的裙子在欧阳明日身旁走近,立定,下蹲。长袖拂面,痒痒的,又不甚柔软舒服,朱绡绡抬起布满伤痕却又无比修长美丽的手,拂过地上浅衣华服男子的脸庞。已经无数次看到他沉静如水的睡着时的面容了。   就在这个优柔到极致的动作将要得逞之际,手腕一紧,一只更大更有力的手抓住了它。   欧阳明日躺在地上,方才还紧闭着双眼,平静地无波澜起伏地望着他。她一惊,转而想要挣脱那只手。她自知那是徒劳,却还是不停地挣脱。   无语中,欧阳明日起身,凌空将那女子实实地按在地上。此刻,她丝毫也动弹不得了。她起初不服,但还是被他制服了,待平静下来,饱含笑意地望着他。   “用迷魂香来对付我?”欧阳明日不屑道:“它对我没有用。”   朱绡绡笑着:“我早该料到你没有那么笨。”   “你对我很了解吗?”他沉声问。   她摇头,不答。   “你究竟是什么人?”   “天麟山庄朱向离之女朱绡绡。”她笑笑。   欧阳明日道:“我不相信。”   “哦?哪里让你不相信了?”   “哪里都让我不相信。天下无人能谈得动无声琴,你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不但偷得此琴,更在这无人的山谷间弹上了一天一夜,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朱绡绡道:“你这是看不起我吗?那些人不是弹不动,而是不敢。我对我的琴艺自信,更对我的老师信任,所以我才敢。再说我爹武功镇压群雄,是武林中的翘楚,坐拥露华小镇,露华虽小,比起你四方城,也不见得能差到哪里去。作为朱向离的女儿,自然要青出于蓝,要不然这天下三大山庄天麟山庄大小姐的称号岂不白挂了?”   话语之中,颇有女中豪杰之风范,欧阳明日微微动容,按着的手有些放松。出其不意,朱绡绡踢腿而跃,本想着将两人姿势对调一下,却不想自己身手实在不怎么过得了关,力量悬殊,让对方一个侧身便躲开在了一丈外。   欧阳明日道:“那大小姐跟着我做什么?”从衣上拂下一层灰,“这迷魂香又是怎么回事?”   “当然是用来迷魂的呗,”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其实你何必那么聪明,笨一点就好了,笨一点,发现不了迷魂香的味道,不提前做好准备,这样乖乖睡一觉,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欧阳明日喜欢她的坦白,“若我真的如你所说笨一点,乖乖睡觉,结果会如何?”   朱绡绡一耸肩:“你都没睡,我怎么告诉你?”瞟了一眼陈护卫,带点仇视,“你可知道你即将踏进的是一趟浑水?”   欧阳明日惊奇:“朱小姐有未卜先知之能?”如果真有,那又怎会将他错认成肖凌月?   朱绡绡正色道:“你会占卜,能算出别人的命数,却无法为自己算一卦,但是我却得知你此行,凶也。那么,如果这样,你还会继续去濛州吗?”   欧阳明日道:“命数虽由天定,但是我更相信人定胜天,天定的并非改变不了。我已不止一次人定胜天,又何妨再创一次奇迹,化凶为吉?”   他接下去的话没有说出口:一个已死过几回人,不,是魅,又何须计较那么多呢?更何来命数之说?“   朱绡绡被他的话语所震撼,我命由我不由天吗?只好妥协道:“那好吧。不过到濛州后,你可不可以先等我三日,第三天我有事会来找你。”   “好。”什么事,他没问,她也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初至濛州      陈护卫一觉醒来只觉神清气爽,对昨夜发生的事全然不知,赶路也赶得分外有劲。其间,国师见他年轻有为,武艺超群,虽头脑简单,但城主身边所需的,正是这种永不背叛的忠臣。国师忍不住想要同他切磋切磋,陈护卫却不怎么接受国师抬爱。   “国师精通天下武术秘籍,我等小辈又有什么资格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呢?”   “武林秘籍那都是纸上谈兵,不付诸于实,懂得再多也称不上武功好。我就是这个例子。”   万般推辞下,陈护卫终于丢弃手中的刀,捡起一根树枝,在空中比划几下,以树枝作为武器,不至于伤人性命。   但这不是武器的武器拿在陈护卫手上,却透着凛然剑气,犹如一把真正的刀剑。拿在国师手上,虽也显得有力,但两者相比,再有力也显得温润如玉了。   “剑”疾出,陈护卫的剑法快、狠、准,如急风暴雨,一双手在空中划出几十道“剑”的影子。视力不好的人,恐怕难以分出其中哪个影子是真的。国师也毫不逊色,在“剑气”上虽输了半截,但剑法和招式奇妙惊绝至极,招招都让对方难以拆解。刚柔并蓄,陈护卫心下不禁叹道:妙!妙!   若此人是剑术上的专家,不必到晚年亦可将这方面的长处发挥到极致中的极致,练到炉火纯青。若真有那么一天,想必也没人可以在他剑下挨过一招。可欧阳明日偏偏是个杂家,各方面都精通,尤其是在医术和天文地理方面,在这方面,他可以算个专家。在剑术上,他虽能够将哪门哪派哪个招数什么动作都续续道出而不漏一个细节一个字,但由于双腿的缘故,自小不良于行,一直疏于练习,是个不折不扣的剑术杂家。   近身搏斗,两人不相上下。一个挥“剑”刺来,一个抵“剑”格开。空气中没有“噌噌”的兵器摩擦的声音,只有木枝交错之声。   待两人距离稍远,差距便出现了。相比之下,国师的双腿略显沉重,施展不大开。这样一来,上身的注意力渐渐往下移,“剑”招便有些瓦解了。决斗时,特别是与跟自己实力相当的人决斗,最忌讳的就是分散注意力。   一个空隙,陈护卫“剑”尖直点,刺向对方咽喉,却在快要刺中时,点到为止,收起树枝。   “我输了。”欧阳明日笑道,输得心服口服。   陈护卫则不以为然,此人文韬武略,处人之下,对官职在他之上的人都颇有威胁。别说是小小一城之主,就是当今天子,他也是有能力当得的,那么四方城的城主纷争,到底孰胜孰负?   到得濛州,天色向晚,幽幽青山隐在身后,像一个窈窕美女匍匐在浩渺大地,拥护这一方世界,易相师早早地打点好一切,包下一家客栈,为二人接风洗尘。   夜色浓时,欧阳明日房中犹亮堂堂地点着蜡烛,闪闪烁烁。他提笔练字,一张偌大的宣纸排满了四个字,第四个字题毕,易相师叩门而入,呈上一叠厚厚的纸。这是资料,易相师提前到这里原不是空来,而是一直在搜集资料。   纸上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真正有用的,不多。这些资料将整个飞骐山庄都塞在了里面。上面先写了物,飞骐山庄的房屋构造,花草种类,树木形态。再写到人,由庄主赵择之为头,慢慢延伸,延伸到了他的儿子,有几房夫人,甚至连夫人的寝居的名字都无一不记载,比族谱更详细,就差没把祖坟给挖出来。   欧阳明日的眼睛将没用的自动过滤,过滤得只剩十中之一时,他猛地发现了三个大字跃然纸上——肖凌月。关于他的描述,笔墨不多,只因他的易容之术无人揭穿得了,也是个专家。他行踪诡秘,见首不见尾,一直为飞骐山庄效力,赵择之有这么一个手下,无疑是他制胜的关键。   有才有德是优品,有才无德是危险品。根据资料的记载,肖凌月无疑是这有才无德的危险品。   易相师站在桌案前,静静听着皱巴巴的纸被翻阅的声音。抬眼间,见到桌子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扑朔迷离”。于是便问:“爷,是什么让您觉得扑朔迷离了?”他知道他家爷在一定时候,从不会无缘无故写一句话,一个词。   “一个人。”欧阳明日淡淡答道,眼神从未离开过那些纸。   这个人自然是朱绡绡。你想想,一个人,两颗本命星,相当于有两条命。这在妖魔鬼怪的世界里或许可以被接受,正如九尾狐九条命,但有两条命也称得上是稀奇了,更何况在这烟花之气繁重的人间。要么是赛华佗眼神不好,看错了,但这种可能几乎可以排除,要么这个所谓的大小姐真是妖怪变的。   欧阳明日阅览完最后一行字:“肖凌月于半月前赴四方城,再无音讯。”他将厚厚的轻飘飘的一叠资料覆盖在“扑朔迷离”四个大字上。谁愿意相信,这么一叠纸,粗糙的、枯黄的,竟有飞骐山庄那么重。   欧阳明日启唇,吐出几个字:“继续调查肖凌月。”   “是!”易相师误以为爷口中所说令他扑朔迷离的那个人是千面郎君肖凌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功高手都只有这么点智商。这是他们的缺点,亦是最致命的弊病。所以他们虽是高手却成不了真正意义上的高手。没有智商武功再高,也顶多做个保镖,受人之恩为人奴仆。遇到家世好点的主人,还可以跟着主人在街上耀武扬威,也不怕因没智商而死于非命,遇到像欧阳明日这样家世颇好却命数不好的主人,却没了扬威的份,只有跑腿的份。高易山如是,易相师如是。好在他们的主人智商好得非一般,能起到一定的庇护作用,他们都心甘情愿听命于他。   易相师直到离去,都始终没有发现空气中飘逸着的发香的酸味。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 赴约      易相师人虽笨,办事效率着实比一个杀手完成一件杀人任务还要高。仅两日便又将不同的资料送到桌案前。欧阳明日睫毛闪动,分不真切脸上神情,只一如平常的表情,身体微侧,手指从容放在桌案上,轻轻叩敲。   资料说,肖凌月四方城一行,被人剜去双眼,又被仇家追杀。即便如此,没了眼睛,肖凌月仍能一如既往地画出百分百真的天衣无缝的□□,幻化成他人,果真是一人才。但这害了四方城无数盲人的性命。这些盲人本已失去光明,够惨了的,还要惨上加惨无辜枉死。或许在人们眼中,肖凌月就是害人害己,贪生怕死的危险品。   然,这资料来得太晚,两日内,肖凌月眼瞎逃亡一事早已传得举世皆知。   “再查。”欧阳明日不满足。   “啊?”易相师眼睛瞪得老圆,再查,还能查出些什么?这千面郎君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爷对他感兴趣至此?   “再查查他和天麟山庄的朱绡绡有什么关系。”   一日后,从易相师口中得知,肖凌月和朱绡绡在一年前认识,两人一见倾心,曾暗自许下终身。听到此欧阳明日脸色刷然巨变,易相师察觉到不对劲,仍未闻到飘得发香的酸味,可爱地说:“爷,您的脸色有点不对劲,相师有什么说错的吗?”   “没什么,”明日道,“你去忙你的吧。”   “可是爷……”易相师有点担心,但终究还是没再说下去,退出房外。   说来在濛州居住已有三日,三日之期已到,却未见朱绡绡出现,。也许她不想让别人发现她的踪迹,毕竟整个濛州都贴满了寻找朱大小姐的告示。   赵、朱两家因为她关系陷入僵局,朱家令赵家颜面尽失,赵家把朱家的人给弄丢了,两家指责对方都指责得相当在理,也相当有理,却始终分不出个胜负来。于是由一人引发的桩桩事件,成了濛州百姓饭后闲谈的热点话题。   关于朱绡绡为何会有的两颗本命星,已有两种可能,都忒不可能。欧阳明日更愿意相信有第三种可能:山谷里的朱绡绡是假的,而那颗漂泊不定的星才是属于真正的朱大小姐的。这种可能让他在半夜三更看到翻窗而入前来赴约的朱绡绡耳垂下不显眼的□□时更加确信。   欧阳明月一直相信朱绡绡会来,所以直到万家灯火俱灭时,他房中的灯仍是亮着的。窗外风移影动,月影斑驳。忽一阵风吹过,吹灭了蜡烛,屋内登时漆黑一片,一前一后的反差令手伸出来都见不到五指。蜡烛芯上犹星星闪着一点。窗外树枝的影子晃得更厉害,亦更清晰,映在窗花纸上,顺带了个人影蹑手蹑脚移到窗前。   人影轻轻打开窗户,却还是阻止不了它打开时“吱——”的一声。然后轻轻跨进来。跨到一半,只听到“嗖——”,眼前金光闪现,吓得人影闷叫一声,差点直直跌进去。金光擦过蜡烛上仅闪亮的星星之火,“噗——”,蜡烛重新燃起,房里恢复亮堂堂一片。   窗口的人本来还不至于跌倒,但由于身上背了样累赘——琴,缥缈琴,为了保护琴,一个不小心,便人与琴双双跌在了地上,人压在了琴的下方。   欧阳明日赶忙过去将地上的人扶起。神色认真,却实在觉得好笑,他对此作出评价:“朱小姐轻功不凡,可身手委实平平,若想做贼,还需多加练习啊。”   朱绡绡一边揉着自己的背一边委屈地说:“我哪有做贼啊?”   欧阳明日戏谑道:“不做贼?那灭我的灯干什么?”   朱绡绡嘿嘿道:“想看看你的应贼能力有多好,嘿嘿,果然不错!”   欧阳明日扶额,还不是承认自己是贼了,明知故问道:“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朱绡绡道:“哼,你看到我背了副琴,就该知道是什么事。”将琴解下来放在桌上,“诺,明天去还给飞骐山庄,赵择之定找不出什么理由再为难枫林山庄了,这样你的任务就可完成了。”   欧阳明日观察着琴,一脸赞许:“拿一个高仿的赝品代替真品,这招,真高!”   朱绡绡全身一震:“你看得出来这是赝品?我可是花了三天请了当地最好的造琴师照无声琴的模样模仿出来的。”   欧阳明日摇摇头:“看不出来,在下只是猜姑娘舍不得拿好不容易偷出来的东西帮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你竟是这么想我的,我跟你怎么毫不相干?”朱绡绡略显怒色,道,“你跟我一见如故,还听得到我的琴声,可想干了。”   他跟她一见如故,她跟肖凌月一见倾心,他跟司马帘一见钟情。嗯,都是一见。   “可是拿一张假的缥缈琴去糊弄人家赵庄主,忒不厚道。”   “对不厚道的人做不厚道的事,算不上不厚道,”朱绡绡理直气壮,身体微靠向他,“而且我相信以你的聪明才智,肯定没人会怀疑这琴是假的。”   “这……多谢姑娘夸赞。”   “你这是同意这么做了喽?”   “嗯。”欧阳明日默默点头。   朱绡绡欣喜,身子又凑近一点:“刚才那道金光,把蜡烛擦亮的,是什么暗器?”   “那不是暗器,是我以前一直用的武器,”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团闪闪泛着金光的丝线,“这天蚕金丝从前我一直将它绕在我的左手,作为攻击别人的武器,也用它来给人诊脉,后来觉得没用处了,便藏在袖中,没想到今天又让我用上了。”   看着她满心喜欢一脸想要的表情,道:“你喜欢它吗?喜欢我可以送给你。”   朱绡绡一听,乐得眉眼弯成月牙状,水灵灵的一双眼似乎要挤出两行泪来:“好啊!”   “这里有酒吗?”朱绡绡问。   欧阳明日漆黑眼眸静如潭水:“你一个姑娘家会喝酒?”顿了顿,“掌柜的和店小二都已睡下了。”   朱绡绡眼中有些失望。不过虽无酒助兴,但今夜两人聊了许多。   其中还聊到了称呼问题。“你我既一见如故,就不要再叫我姑娘那么生疏,叫我名字就好。”   “那……绡绡。”   朱绡绡冲他一笑:“那我怎么称呼你呢?是欧阳公子,明日公子,还是明日大哥?”   欧阳明日的手指轻叩桌案,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个习惯:“随便。”   “那就明日大哥吧。”   聊着聊着,不知东方之既白,金鸡鸣啼,太阳半掩着娇容在群山之中探出半个头,染白了半片天空。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听这声音可以判断出此人体重有些重。易相师在外扣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只见欧阳明日一人端坐椅中,床上的被子塞了个人似的凌乱。   “爷,你一晚没睡?”   “小睡了会儿,觉都睡不着,刚起来练练字。”那根燃得只剩蜡油的蜡烛是他撒谎、一夜没睡的最好凭证。但以易相师的大智慧偏看不出这一点。他只觉得好奇,爷一向整洁,怎么任由床乱成这个样子呢?   “爷,我帮你整理一下床。”踏步过去,正要提起被子,却摸到被子下一团软软的东西,是个人?还是鬼?   “啊——”整个屋子震了三震,不知道的人以为是地震。要知道,跟高易山拥有相同体格的易相师,在惊恐状态下大叫一声的威力会有多大。晴空里的霹雳也不过如此。   被子里的朱绡绡被吓得震了出来,头发凌乱,“明日大哥,你怎么不阻止他?”   三人中最镇定的是欧阳明日:“相师是自己人,你不必担心。”转而对惊魂未定的易相师道:“相师,这位是天麟山庄的朱小姐。”   易相师本已魂不附体,听到这里魂魄差点彻底脱离身体。可以看出他胆量的大小,这也许就是从前服侍他家爷的是高易山而非他的原因了。   让易相师接受这个事实需要一点时间,但他刚才的那一叫,必定会引来其他人。朱绡绡来不及整理,来不及告别,便拖着月白长裙越出窗外。后又留下一句:“下次我来的时候给我准备酒!”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四章 一场假琴戏   待易相师终于接受这个事实并承诺不跟外人说,欧阳明日携了易相师、陈可量同无声琴造访飞骐山庄。   飞骐山庄气派算不上,奢华也算不上,没有九曲十八弯的回廊,没有迷宫式的建筑,更没有雕龙的图案。去过枫林山庄的再来飞骐山庄,就像走进一间破屋。   通报过后,直入大门,穿过一个小院,便是正厅。厅堂正中央坐着一个人,约五十来岁,容色慈蔼,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指的就是他。   厅堂一旁坐着一对夫妇,年龄都与之前那人相仿。那位妇人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绡绡这孩子素来乖巧,这么多天音讯全无,莫不是出什么事了,是绝不会不回来的,”抽噎几下,“赵庄主,绡绡既是在你庄上丢的,你可一定要尽全力找到她呀!”   也许女人就是男人的克星,但凡称得上男人的男人,都畏惧女人的必杀技——哭。更别说像这种在江湖中颇有名气、身经百战的赵庄主。堂中央的人额间青筋隐约浮现,嘴角每听到一哭声就抽一下:“一定一定……我说嫂子,我们总得想办法,你这一直哭,也不是个办法。”   说着哀怨看一下挨着妇人坐的男子,那男子虽五十多岁,可气宇轩昂,犹有二十多岁少年的风采。不可否认,他就是朱向离。他宽大的手掌握了握自己的夫人,他夫人也是吃了定心丸搬平静下来。这个手掌总让她感到心安。   “赵兄,适才拙荆无礼,但也是爱女情切。我已派人在露华寻找家女,濛州境内境外还是要靠你飞骐山庄啊。若你的手下一有消息,请务必通知老夫。”   “一定一定……”这句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   “哟!四方城国师大驾光临,稀客稀客!”赵择之见到三人从院中走近,之前已有护院来通报,像位热情的店家欢迎自己的客人,再加上他长相和蔼,全没了一庄之主的风范。   待国师落座,易相师和陈可量作为客人,也应落座,可他们偏固执地站在国师两边。   “赵庄主,无事不登三宝殿,在下受石东升石庄主所托,此行正是为了飞骐与枫林两山庄之事而来。”欧阳明日整了整衣冠,拱手道。   “那么国师打算以什么方法作结此事?”   “缥缈琴我已找到,特来还与庄主,望庄主不计前嫌,不再找枫林山庄麻烦,并且与石庄主重归于好。”   “只是琴未送到目的地,赵某已付三万两定金。”他的眼睛压根就没落在缥缈琴上过。   欧阳明日轻轻一笑:“这个庄主放心,石庄主已承诺赔三倍酬金给你。”   “不行!”话语被赵择之打断,给人慈爱的感觉顿时坍塌,脸上尽是贪婪:“有时候一件事误了,损失往往要大得多。”   “那庄主的意思……”   “我要二十倍。”   敲诈!欧阳明日脸色微微一变:“整个枫林山庄的价也不过如此。”   就连一旁的朱向离也觉得这是敲诈,而他身边的朱夫人则跟这些人没出现过一样一如既往地拿着手帕擦拭眼角。见事情有复杂下去的情形,拉了夫君,辞别赵庄主,离开了飞骐山庄。   赵择之冷哼一声:“若他石东升付不起,那也只能怪枫林山庄气候短,没前景,还有什么资格与我同挂天下三大山庄的名号?”   “庄主口气当真不小。不过我既应下了这件事,哪有空手而回的道理?若庄主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有些事情只好用武力解决了。”   赵择之不动声色,欧阳明日淡淡地继续道:“哪怕倾覆四方城。”   赵泽之嘲讽一笑:“四方城本来是属于你的,你应是城主,可你却只是个国师。你舍得将自己父亲一生的心血就这样断送?”恢复和蔼的笑,“依我看,国师你还是与赵某交好,他日我助你当上城主,你助我山庄成为天下所有山庄之首,岂不是更好?”   “要是我说不呢?”欧阳明日轻拍桌案。   “国师不肯?”赵择之假惺惺地惋惜,“那也只能看我飞骐山庄所有护院加起来能不能让你们主仆三人踏出山庄半步。如果可以踏出的话,也只能让他们抬着出去了。”   陈护卫握刀的手一紧,杀气层层透出,近在他身旁的国师和易相师都感受到了这股杀气。   而国师眼中笑意却更甚:“以我三人之力抵贵庄全庄之力确实有些自不量力,而庄主想要杀我三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顿了顿,望了一眼赵择之,“但是庄主别忘了,飘渺琴的威力可是任何人都没见过的,在下有幸,正好想亲自见识见识。”   赵择之得意的脸上渐渐褪去血色。   欧阳明日示意了下易相师,让他把琴取下来放到桌几上,又轻轻抚上琴弦:“庄主应该比谁都清楚,这弦是天山冰窖里冻过的,极细又极脆。在下琴艺不精,若不小心挑断了它,琴毁人亡。我死不要紧,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连累赵庄主或举庄上下的任何人。那庄主你就太不划算了。”   赵择之脸上的血色已刹时褪尽,见抚在琴上的手慢慢抬起,又慢慢落下,快要触碰到琴弦时。   “且慢!”他终于打不起这个赌,阻止道:“国师,有话好好说,何必那么冲动,搭上自己的性命?”   那只手果然停了:“庄主莫不是害怕了?我也没说这琴一定是真的,也不知道有多大的杀伤力,更没说会不会对庄主造成伤害。”   易相师与陈可量都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不打自招还是怎的?琴本来就是假的,赵择之又没说怀疑,他又何必自己承认?   “咦?”赵择之脸色恢复平常,眼睛一瞪一瞪的,似乎要把一切看穿。   “不过不一定是真的,也不代表一定是假的,真假岂能一句话就说得清?且先听我试弹几声,到时这琴是真是假自有分晓。”有人曾说,欧阳明日巧言善辩,也不尽然。他口才好,是懂得绕,把人绕到分不清真假的境地,而被绕到这个境地的人就像走进迷烟漫天的地方。绕着绕着,绕得说不出话来,于是就说他口才好,他说不过。待到到迷烟散尽,那人终于想出反驳他的话来,早已过去好多天。   欧阳明日拨动琴弦,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就连手指与琴弦间的摩擦声也听不到,也许正应了无声琴这个名字,非知心者无声。在场只有欧阳明日一人知道,这哪里是什么天山上冻过的弦,分明是跟它长得一模一样的普通的线而已,再怎么弹,也不会有声音。   欧阳明日弹琴的一只手一扬,顺着手过去,守在大门口的其中一个护院呜咽一声,倒地身亡。那护院脖颈处出现一条细血丝,见血封喉。   赵择之一惊,全身快要僵硬住,他只是看到欧阳明日扬起弹琴的手,却看不清他是怎么杀死了门口那个护院的,速度之快,着实骇人。他想,要是欧阳明日刚才向他那个方向攻击,他早就两腿一蹬,不知不觉地飘到阴曹地府去了。他又想:这是真的无声琴不错,天下第一暗器兼乐器。   门口剩余的护院纷纷望了一眼倒地的那个人,又纷纷将不可置信、恐惧、愤怒的目光投向欧阳明日,拿自己山庄的东西杀自己山庄的人,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容忍的。护院们齐齐抄起大刀,将欧阳明日三人重重围住,围个水泄不通,将赵择之护在外面。   易相师和陈可量已不知发生了什么,明明是假的琴,却能发射暗器,这是为何?只是下意识地也抄起家伙,以备跟这些不入流的武者作战一场,不过谁都没有先动手。   欧阳明日依旧不动声色地弹着琴。不一会儿,手又一扬,围成一圈的护院中又倒下一个,接着又是一个。   其他护院面面相觑,没有要前进的意思,反而倒退几步,盯着那双弹琴的手。在他们眼里,这双纤长有力的手成了修罗的手,杀人的手,是地狱派来的使者。   谁都没有注意到,屋顶上,一个人,操纵着一根金线,划过那些人的脖颈,掌握着那些人的生死。原来真正行凶的,并非欧阳明日,而是屋顶上操纵着金线的人。所有人都以为是无声琴发射暗器伤人,自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无声琴上,却忽略了这根金线的闪动,所以屋顶上的人才有机可乘,跟欧阳明日合作得如此天衣无缝。他每一扬手,屋顶上的人便挥动金线,令一个护院倒下,假戏真做。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五章 舌星草      随着连连惨叫声,已共倒下8个护院,八条人命。整个大厅死气沉沉,宛然一个修罗炼狱场,除却死者脖子上的细血丝,这个炼狱场竟见不着一丝血色。   围成一圈的护院倒下七人,圆圈已破了个大窟窿。欧阳明日忽的停手,缓缓起身,对着窟窿外的赵择之道:“庄主曾伤害枫林山庄九条人命,今天我便替枫林山庄向你讨回八条。至于剩下的一条人命,我要向庄主讨一个人。”   “什么人?”   “石夫人。”   赵择之脸上阴晴不定,眼神闪烁,接着叹了一口气。   “庄主为何叹气?”   赵择之敛了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给人慈爱的感觉,只是现在给人慈爱的感觉更甚于平常:“实不相瞒,石夫人得了病,刚刚请了大夫来瞧。大夫说不算重病,但若不医治,也会在两三个月内病入肺腑而死。只是——只是这药引难求,据说在世上已经绝迹。虽说赵某挟持了石夫人,但毕竟飞骐与枫林齐名,在下并不想为难于他。若石夫人真没得救,那赵某也会愧疚非常。”和蔼地看着国师,“因为愧疚,现下赵某已派人送石夫人回去了。”   “回去了?“欧阳明日只问,”不知大夫所说这绝迹了的药引叫什么名字?石夫人得的又是什么病?”   “赵某对医术一窍不通,大夫说的那些早都忘了。赵某只记得那药引好像叫,舌星草。”   舌星草,欧阳明日迅速从脑海里调动关于它的记忆。舌星草性干,长于山脚,周围常有荆棘丛包围,不易被发觉和找到,“舌星草形体小,又长于荆棘丛中,是以罕见,但并未绝迹啊。”他说。   那位大夫定是位庸医,随口一说。   赵择之心头一喜,离他的目标已越来越近:“并未绝迹?国师此话当真?”   “当真。”   “不如这样,国师若为老夫赎罪,觅得舌星草,带回四方城,医好了石夫人,那么缥缈琴我便收下,赔款我也只收定金的三倍。从此,枫林、飞骐、天麟三大山庄三足鼎立,共护武林太平,可好?”   “如此——便是极好的。”欧阳明日之事心中有异,这赵庄主态度变化得颇快,刚刚还说要让他助飞骐山庄成为天下山庄之首,这时又说什么三大山庄三足鼎立。也许前者才是赵择之的真话,但欧阳明日也未做过多猜测,只觉得自己不必管太多,只需寻得舌星草,完成这桩任务,便可撒手一切了。   濛州西侧有个西侧崖,西侧崖通向前往四方城的必由之路。这座崖地势极高,光是一望就让人心惊肉跳的望不着底,有鬼见而愁之称。当地人没什么文化,本想给它取名鬼见愁崖,但由于名字太长,颇有文化气息,坐落在濛州西侧,于是就叫它西侧崖。后来又恰恰出了鬼见愁司马长风这一号人物,就再没有人叫它鬼见愁崖了。   东侧有座东侧山,人们虽没文化,却也讲究对称美,于是就照应着西侧崖的名字,唤它东侧山。   出得飞骐山庄,只觉神清气爽,惠风和畅。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陈可量,让他回去守着客栈,却怎么也打发不走易相师。主仆二人此行要去的正是东侧山。   “爷,你为什么一定不要让陈护卫陪同呢?他在说不定还可以帮上些忙。”   欧阳明日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先下举城皆在找朱大小姐,而朱绡绡的下落,还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   “爷是说朱小姐就在此地?”   欧阳明日笑而语:“相师,你不会说出去的吧?”   易相师眼波流转:“当然——当然不会。”   红影划出一条弧出现在二人视线中,如天边的彩虹。红弧落在二人身前,朱绡绡转过身,笑靥如花:“明日大哥,你的金线,方才我在飞骐山庄的屋顶,用着甚好。”   却始终未见明日大哥回话,只见他用明眸将自己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扫得朱绡绡无所适从。   半晌,才见他回话:“我单知道你逃婚时穿着大红嫁衣,却不知道你平时原来也爱穿红色衣服。”   朱绡绡不知该说什么,只说:“嗯。”   空中忽得爆出易相师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之前爷和朱小姐是串通好了的,朱小姐杀了那些护院,目的是让赵庄主相信那琴是真的,其实那琴根本就杀不了人。”想了想,“但是爷,总归你还是间接杀了八个人。这不像你的风格,你从来双手不沾血腥的,可这次造了那么多杀戮,会不会……”   朱绡绡抢先道:“明日大哥人称赛华佗,救人无数,自然舍不得伤人,又岂会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那怎么……”   “昨晚明日大哥给我指了一些人体穴位,还教了我一种点穴手法,可以使人假死,刚才我用的就是这种点穴手法,所以那八个人根本就没事。至于他们脖子上的血,是我用朱砂配成的与人血浓度相当的液体,把它们涂在金线上,造成见血封喉的错觉,不仔细看是绝看不出来的。我还怕朱砂的颜色不够深,特地加了点墨进去。嘿嘿,不过这一切的方法,都是明日大哥教我的。”她自豪地说,仿佛出主意的是她。   “原来如此。”易相师挠了挠头皮,长舒了一口气。他为爷舒气,因他心中有个信念,生前杀孽造得多的人。死后会下阿鼻地狱。而若一生行善,便可入极乐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肖凌月   “绡绡,”记得那一夜她让他称呼她的名字,欧阳明日稍不自然地唤了一声,又冷不防地问,“千面郎君的近况,你可有听说?”   “听说了,”话语微微一滞,“他既然还活着,就该来找我。他说他为飞骐山庄做完最后一件事,就会回来找我。可是那么多天音讯全无,甚至没有在我面前露过一次面,也不知是生是死。”   欧阳明日寂静的面上浮现难掩的神色:“我们还是去采舌星草吧,前面就是东侧山,那里应该会有。”   遥遥远望东侧山,山的身姿挺拔,像一个俊朗少年,只是它的名字将它的英姿尽数掩盖,就像西侧的西侧崖,明明鬼见而愁,却有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再高再险的崖也跟着普普通通了。是以,濛州其实是个好地方,只是这个地利的优势被掩盖了而已。   东侧山脚下,百草荒芜,许是气候太干的缘故。但这样的环境最适合舌星草生长,以霸道又肆无忌惮地汲取土地中的养分。如此,便少了些障碍,只需要找到荆棘丛,就很有可能找到舌星草。   眼前正有一处荆棘,只是舌星草体态小,手触及叶子便会溶成液体,而荆棘又扎手,是以很难采到,更很难找到,所以一般的大夫都说绝迹了。   朱绡绡望着面前荆棘上带着的利刺,心里很不安,仿佛它们正扎向她的全身各处每一个角落,又狠狠刺向她的心脏,她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一脸央求:“明日大哥,可不可以不要采,舌星草我们不要了。”   欧阳明日收回正欲上前的脚步,一脸茫然地望着她:“都已走到,为什么不要了?”   “总……总感觉有不好的预感。”她找不到理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放心吧,采个药而已。”他习惯性地想要把手伸到她头上,刚伸出手时,才意识到,他是朱绡绡,十七岁,而不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于是收缩回了手:“我在此处看看,你与相师去山的北面找找还有没有。舌星草有四片叶子,状如人的舌,形态如星星般小,要小心那些荆棘——还有,千万别碰它的叶子。”   大多数时候“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句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只因实在准不过。方才无心抑或有心提起的失踪了的千面郎君,被这么一提,在朱绡绡与易相师离开去山的北面那一刻,他在反方向出现了。   欧阳明日穿过荆棘,寻找星星大小的舌星草。顾不得长而利的刺划破衣服,擦过皮肤,连手指也不能幸免,受伤最严重的是食指和中指,渗出涔涔鲜血。这个细节虽被欧阳明日忽略,但它却成了最要命的细节,也许正是这个细节促成了今日的一切,促成了他与朱绡绡的相遇,促成了今后所发生的一切。   欧阳明日从荆棘中脱身出来,采到的舌星草少之又少,他将它们放入布袋,以免因触碰到它们而使它们融化。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那浅黄色华服千疮百孔,身上几处血迹斑斑,全然失了纤尘不染贵公子的形象。   背后有人偷袭,欧阳明日矮身一躲,那人便扑了个空,滚到地上。那人在地上□□几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手顶地支撑着身体才勉强不趴在地上。   欧阳明日走近仔细一瞧,那人竟是个瞎子,年不过二十来岁,双眼处凹陷可怖,眼珠被剜去,他衣衫褴褛,但看衣服的材质,应是富贵人家所有,这瞎子莫不是——   “你是肖凌月?”欧阳明日扫描一番,脱口而出。   瞎子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得出来,他做这个动作有些吃力,因问道:“阁下是敌是友?为何认得肖某?”   欧阳明日走近,蹲下身与他平视:“你我非敌非友,只是久仰大名而已,在下欧阳明日。”   肖凌月身负重伤,浑身无力,话语也显得慵懒:“原是赛华佗啊,肖某也久仰你的大名。”   “赛华佗可有听说过肖某的事迹?”   “略闻一二,”欧阳明日答得简洁,“你这双眼是在四方城被仇家追杀所致的吧?”   肖凌月神秘地笑了笑:“你知道我在四方城都做了些什么吗?”顿了顿,稍作休息,“我先是易容成一个书生,混进了茶楼,当起了说书先生。城主纷争中茶馆两个说书先生,一老一少,各持己见。老的支持皇甫仁和,少的支持欧阳明日,而我,就是那个少的……”   欧阳明日瞳孔骤然紧缩,沉声:“挑起这场纷争的,引起四方城民心动摇的——是你?”   肖凌月呵呵,答非所问:“接着见茶馆倒闭,我就变成了你的模样。”   欧阳明日语气依旧沉沉:“我没记错的话在下与肖兄并未见过面,肖兄又何以扮成我的模样?”   “这还需要见面吗?在宫中或许没有机会,但只要赛华佗踏出皇宫半步,就随时都有可能被肖某盯上。只是我在暗,赛华佗看不见肖某而已。”   “那时城主已下令,严禁将我复活的消息传出去,你又从何得知?”   “纸终究包不住火,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况且宫里那么多活人,谁敢保证每个人的嘴守得像瓶子的那样紧?”   “说出去的那人,是谁?”这是欧阳明日心存已久的问题,他也曾想过也许是与城主亲近的人泄露的消息,才让举城皆知,赛华佗复活。他也曾怀疑过城主的贴身侍女小满姑娘,只因她侍茶时的动作与枫林山庄的侍女颇像,但这一点不能证明小满就是枫林山庄的人。况且肖凌月是飞骐山庄的人,飞骐山庄有与枫林山庄不睦。就算小曼真是那说出去的人,也不可能跟肖凌月搭上关系。再说小满对城主似乎有情,他不愿错怀疑一个人。   肖凌月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没兴趣的,我千面郎君不愿说。赛华佗难道就不想听听变成你的模样后,肖某都做了些什么?这个我倒有兴趣说说。”   欧阳明日料定了不会是什么好事,便闷不作声。   肖凌月自顾自道:“说到底也没做什么事。怪只怪你这人太奇怪,肖某掌握不了你的性格,才致被人发现逃亡,不过可幸,我偷得了一样东西,交给了一个人。”   欧阳明日终究忍不住:“什么东西?”   “城主的玉玺。”   “交给了谁?”这才是他更感兴趣的。   “令尊。”   令尊,欧阳飞鹰,简单两个字,无疑是最刺痛他的地方。一次次给他机会,一次次不知悔改。但是欧阳飞鹰已经疯了,怎么可能?   欧阳明日紧紧抓住肖凌月的衣领,字字动魄:“你若侮辱家父,我便要你的命!”   肖凌月扯扯衣领:“肖某身中剧毒,已是将死之人,又何必骗你?”   欧阳明日闻言,松手诊了诊他的脉,结果匪夷所思:“苗疆三液毒!“若中此毒,毒性随血液迅速流遍全身,无药可救。他又问:”谁对你下的毒?”   肖凌月没听见似的,脸上忽的云淡风轻:“最后一个任务,终于完成了……”   欧阳明日眸子重归沉静:“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方才你说的?”   “不,那是最后第二个。”   “最后第二个?”心中隐隐有莫名的不安,“那最后一个呢?”   “最后一个,就是不让你回四方城。”   “哦?”欧阳明日觉得可笑,笑出了声。一个瞎子濒临死亡,要限制一个人的行动,似有些难度。   待他又要说什么时,肖凌月邪魅地笑笑,很快被一阵咳嗽掩没:“四……方城……你是回不去了的……”   欧阳明日料想这也许是他的最后一口气,又想起什么似的,忙道:“你这样死了倒解脱了,可知有一个女子正痴痴等着你?”   “绡绡?你指的可是绡绡?”肖凌月瞬间提起了精神,仍是强撑着那口气。   “正是朱姑娘。”   “……还记得初见她时,她穿着件鹅黄色衣服,我夸她冰雪如梨花。梨树结果成梨,梨的颜色与鹅黄色相仿,我称她是梨花之女……此后……我常见她穿梨色衣服……”肖凌月面上表情变化莫测。待终于支撑不住,将要倒地之际,吐出最后一口气,吃力地说出:“帮我……告诉她,我骗了她……对不起……原谅我……”之后,没了声。   他骗了她?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这终究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旁人干涉不了什么。此时,欧阳明日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定论,那个在无名山谷自称朱绡绡的红衣女子并非真正的朱绡绡,真正的朱大小姐另有其人,正是与易相师资料上所说与千面郎君一见倾心的姑娘,正是肖凌月口中的绡绡。   就这样,一代易容天才,本可以自己闯出一番天地,不过误投主,效愚忠,毁终生。在年老前辈看来,一个不过而立的人,只是黄毛小子,能像千面郎君那样的能者,实属罕见,年纪轻轻就死,那是武林的损失。肖凌月在黑暗中垂死挣扎,心心念念的仍是赵择之交给他的任务,如何效忠山庄。甚至要别人提醒才会想起那个她,才知道自己有后顾之忧,自己也有值得留恋的东西,但一切变得太晚,一切已经来不及,他没了回头的路,纵然被主人抛弃被命运背叛,也只能停不下来地往前走,到了悬崖也不能了勒马,直至摔到粉身碎骨方休。   欧阳明日望着他,若肖凌月还有眼,那一定不能瞑目,好在他在失去眼睛的那一刻就瞑目了。这是唯一值得可幸的,却实在可悲。   东侧山下,远远仰望,山峰高不见顶,直插入云,正值风华草茂的春天唯独这里荒芜,草不长,鹰不飞,如在肃杀秋日。山下浅衣男子跌坐,弄不清那最后一个任务究竟是何意,只道:“这么做,何必?”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七章 梨花之女      千面郎君去后不久,东侧山北面响起两发信号烟花。信号烟花在空中绽放,奇的是欧阳明日竟没有前去一探究竟的冲动,奇的是前去山的北面找舌星草的易相师与朱绡绡一去无回。   直到烟花信号弹响完许久后,才见易相师一人慢步踱回来,而朱绡绡却不在身边。易相师一眼望过去,只见他家爷抽了魂似的坐在山脚岩石上,一只右手无力下垂,一边似有些颤抖。爷的面前,躺了个似乞丐而非乞丐的人,是个瞎子。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落魄如这个瞎子的人,竟会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千面郎君肖凌月。   顾不得心下疑惑,唤了几声“爷”,直到唤了第三声,他已走到他面前,欧阳明日才有了反应。他抬起越发静如死水的眉眼看向易相师,又朝他的四周望了望——空无一人,才道:“朱姑娘人呢?”   易相师踌躇良久,一张嘴欲张又合,十分为难,直至对上欧阳明日微微犀利如剑的眼神,方开了口:“爷,相师不忍见朱庄主夫妇思女成疾,日日担心,夜夜忧伤,于是……就把朱小姐还给了他们。”   话未说完,发现的对如剑的眼神变得比闪电更锋利,仿佛要把易相师整个人都刺穿,“谁要你这么做的?”淡淡地说出,而听的人却不自觉惊悚。   “爷,你不是最敬慈父吗?可是朱小姐明明就在他们身边却不肯现身,难道你真的要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这对慈父慈母心伤吗?”易先生说得字字在理。   “可是……”可是他们的女儿远在天边又不会武功,你还回去的那个会武功的朱小姐,不是他们的女儿朱绡绡啊,他没有把这个事实道出。   “就看在朱庄主曾帮助过我们的份,上就让他们一家团聚吧,我想朱小姐也不愿他的父母为他伤心难过。”易相师带点恳求。   “帮助过我们?”   “是啊,刚到濛州的时候,爷你要我调查千面郎君那些资料,外人是绝不会知道的,我之所以能知道,全仗朱庄主的帮助啊。”   欧阳明日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要你二查肖凌月,你都能查得那么详细,怪不得资料上资料上记了飞骐山庄的方方面面,而关于肖凌月的,关于肖凌月和朱小姐的却要自己指明方向才查到什么方向。怪不得。   猎猎秋风呼呼作响,剩下的除却沉默还是沉默。   终至欧阳明日站起身方打破这沉静,他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既然飞骐山庄不要他,那就把他随处埋了,碑上不要刻字。”冷冷地吩咐完,自顾离开了,没有问他要舌星草,没有多说一句话。   这是他最后一次吩咐他做事情。   易相师心里随着冷冷的话语也变的冷,望着瘦削挺拔离去的背影,说不出的奇怪——仿佛爷的右手从自己回来都未曾动过,跟条假肢似的一直下垂着。   郊外。绿草丛生,朱向离收到易相师的两发信号烟花弹,领着四个家仆,带了辆马车,接了宝贝女儿回家,而这女儿性情大变似的与四个家仆大打出手,幸好朱向离出手阻止,才将宝贝女儿按入车中。起初朱绡绡在车中不停地叫骂,就差脚没把车子踹破了,后来见没人理,也就没声了。   朱向离微微擦了把汗,心下嘀咕,自己亲眼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女儿自来温婉贤淑,娇羞嗔目,平日里也会一些舞文弄墨的,关于武功的,可是从来不沾边的。独独这回,逃了婚不说,还多天未归,一找到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拳脚功夫,性格也变得那么犟,就像换了个人。这回终于消停下来,大概是因为喊得累了。找回来就好。   “哎哟!”一个家仆忽地惨叫起来,回头看时那个家仆正搂着肩,面带痛苦,顺带着马车也倒了一个角,“庄主,有人偷袭!”   庄主连同其他家仆纷纷把目光投向远方,查看附近有什么人,谁都不会把偷袭的人怀疑到马车中的人身上来。只那么一瞬间,他们把注意力转向远方,就给了朱绡绡趁机逃跑的机会。她轻功很好,这话不错,穿过轿帘,无声无息,只留下一道红色影子,借着丛生的绿草逃遁了去。等朱向离他们发现,为时已晚。   朱绡绡在杂草丛中灵动地飞跃。一路逃窜到西侧崖边,与东侧山对称的西侧崖,鬼见而愁的西侧崖。这里亦是百草荒芜,一片凄清。   崖上坐了个女子,鹅黄色,梨树之果的颜色。她的衣服有些陈旧,梨衣女子就这样坐在崖上,双腿挂在崖下,无规则地摆动着。朱绡绡见状,这人是要跳崖自寻短见吗?又看了看那人,一喜,忙上前阻止,一把将那女子提了上来,道:“朱绡绡,你这是干什么?”   被红衣朱绡绡唤作朱绡绡的梨衣女子回望一眼,容色皎皎,两弯似蹙非蹙柳梢眉,愁思尽现眼角,只是双目红肿,似是哭过。她先是一惊,两弯月眉向上一提,随即又重回憔悴失色:“你是——司马姑娘?”   两个朱绡绡,不同的体格,不同的体态,却是相同的相貌。   红衣较为活泼:“正是是我,”又道:“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啊,你不知道你父母找不到你有多着急,还差点将扮成你的我给押了回去。”   梨衣娇嗔的脸上有些歉意:“对不起啊,害你受累。只是我等了大半个月,流落了大半个月,都未见那个人回来。也许我早该知道了,他这一次凶多吉少,有去无回。起初他骗了我,我不理他,所以连他离开濛州去四方城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后来我好几次回信给他,都不见回音,其实我早就原谅他了。”   红衣静静听着。   “我第一眼见到他,就忘不了他。仿佛前世孽缘,今生把债还。几世等待,换来今生擦肩。   “即便是擦肩而过,但我依旧无法自拔。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我成全他。他忠于赵家,我理解他。他为飞骐山庄去送死,我也不反对。我甚至不求他能在离开世界的那一刻想起我的名字。我只求,下的黄泉后,他能在那里等我,不管一个月,一年,或是几十年。”   梨衣求的太少,肖凌月在死前,想到的终究是她,只因欧阳明日提了句有个女子正痴痴等着他。他将关于朱绡绡的记忆带往九泉,那美好的一幕幕成为了永恒。   “所以,我现在很想跟着他去,去他那个世界陪他,他才不会孤独。”   梨衣的一席话,给了红衣极大的共鸣,默默道:“大概我也是如此吧。”   梨衣:“嗯?”   红衣:“小的时候,我喜欢上了一个人,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想,这位哥哥我见过的。   “可是他却是我的长辈,他爱的是与他同龄的女子,我注定不能与他在一起。   “他是大家的军师,他是大家的神仙,是所有人的顶梁柱。没有人会注意到顶梁柱近乎崩分的身躯,也许他是别人的顶梁柱,而我注定是他的顶梁柱。我想帮他顶着,只求与他同行,与他共患难。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等我长大了,就会娶我,我当时乐疯了。”   梨衣嘴角有了笑意:“这是好事啊。”   红衣话锋一转:“又有一天,却传来他摔崖身亡的消息,正是在西侧崖。呵,天意多可笑。”   梨衣嘴角渐渐褪去笑意,你我都不能与心爱之人相爱相守。   “不过幸好,那一切都只是在与现实相连的幻境中发生,那一切都是梦,那一切都即将发生而未曾发生过。所以,我要阻止它的发生,即便他不会再说同样的话,即便从此以后我将永远消失在他生命中,只要他活着,我无怨无悔。”   从前只求与他同行如今,只求他能平安。   说完自己与梨衣相似的遭遇,红衣一敛回望殇情,又露出记起笑容:“你呢?你打算怎么做?真的要下去陪肖凌月吗?”   梨衣的回答并不干脆:“近日总是梦到我娘,她为了我日日哭,夜夜哭,还有我爹,他们都消瘦不少,他们是我的慈父慈母,我敬重他们,可我却伤他们最深,我于心不忍啊!”又道,“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继续代替我的位置,好吗?”   红衣没有拒绝:“若你真这么走了,就太不值了,赵择之仍逍遥法外,你甘心吗?”   “不甘心,又能如何?肖大哥是因为我才被派独自去完成那么危险的任务,是我害了他。可是再不甘心,我也无能为力。”   “你不想报仇吗?”   “想,可是我无能为力。”   “怎么会无能为力呢?”红衣正色,“你有一位爱你的父亲,他是天麟山庄的主人,他是武林中的英雄,又有什么事情是他办不到的呢?你爹一定会帮你的。”   梨衣忽的云开见日,脸上有了神采:“这么说,我还不能死,我还有事情要做,”看着红红衣,“司马姑娘,你似乎与飞骐山庄也有什么深仇大恨,莫非——在幻境中,你所爱之人是被……”   “没错,这是赵择之下的杀手,我不可能让这一切发生,让这么一个小人奸计得逞。”   梨衣点点头:“司马姑娘曾助我出逃,我便也帮姑娘一回。我打算回家,我会说,不是我逃的婚,而是受赵择之父子囚禁。”想了想,“若是哪天,你听说朱绡绡暴毙,那绝对是真的,因为我会让爹以为是赵家下的毒手。”   红衣怔怔看着她,略感惋惜:“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章 临行前夜   飞鸽带着沉重的身躯在空中挥动翅膀,艰难又迅疾地飞翔。人们看到它,总可以感受到和平的气息。然而这信鸽腿上所绑着的信纸,正要传递不和平的消息。它“扑哧扑哧”地落在窗柩前,又投怀送抱似的不偏不倚撞进欧阳明日的手掌。   他打开信笺,信上说,四方城周遭十国战火纷起。相比之下,四方城不属于任何国别,只是独立的一座城国,对外界受战乱摧残流离失所的百姓来说,四方城可谓世外桃源。但四方城并不是不受影响,受战火殃及,商业要道一线关被炸毁,城主正好被困关外。   四方城素来以商为主,以农为辅,城中多半百姓从商。如此一来,商业要道一线关被阻塞,无数百姓失业,城内饥荒一片。望他办完事后能够速回。   信末写道:明恩字。欧阳明日心中着急,却更显得清淡出奇。   提笔欲写字回信,却发现右手一直颤抖,无力,不听使唤,握笔的手因用力而泛白了指关节,握了许久,也写不全一个字,终于他放弃了。略感烦躁地摔下手中的笔。他的右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个样子。   没办法,唤来陈可量,问道:“陈护卫,可曾认得字?”   陈护卫道:“禀国师,属下不才,为曾认得字。”   明日失望:“那你下去吧。”   细数客栈中认得字的,除却他还有易相师,但他实在不愿意再吩咐易相师做什么事,说到底是在跟他赌气。剩下的或许只有掌柜的了,掌柜的平日记账,应还认识些字,但有些事还是不足为外人知道的。   欧阳明日无奈,只得空手将信鸽放还,飞鸽没了信笺的束缚,亦非得异常快。   四方城内的司马明恩见鸽子飞回,兴高采烈地抓起它的腿东找西找,都找不到对方的回信,小小明恩扯着父亲的袖子失望道:“爹爹,这位明日叔叔是不是不喜欢,我都没给我回信。”   又是夜晚,新月之夜,没有月色的笼罩,夜更加黑得不着边际,夜行者行得更加大胆。是夜,朱向离叩门而入,欧阳明日欢迎:“朱庄主深夜造访,欢迎之至,不过……”打量了他一身夜行衣,“庄主为何不光明正大而来?”   朱向离一身黑衣,正直男子事业的顶峰时期,至中年仍不失年轻者的风范。   他说:“老夫此番,专程前来向国师道谢。至于为何夜行,是为谨慎起见。”   “道谢?”欧阳明日哭笑不得。   朱向离俯身作揖:“听小女说,她失踪的那些时日乃为赵择之所囚,幸得国师你相救,收留小女,又将小女送回,免去老夫与拙荆思女之苦。此恩德,老夫永生难忘。”   “呵呵……”欧阳明日干笑两声,压根没有的事,“令嫒所说,庄主你都信了?”   “老夫深信不疑。自那日在飞骐山庄见到国师,老夫就看出国师乃大才之人。谈吐之间,老夫甚钦佩,甘拜下风。”   “呵呵……”又是干笑两声。   朱向离看着他:“国师似有不适之处。”   “在下只是受庄主谬赞,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明日赔笑道。   “原来如此。”   “庄主可还有什么事?”不是他下逐客令,只因他向来不喜与陌生人独处一室,除了与自己所熟识的人,他对其他人从来是该说什么说什么。   而朱向离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有一事,前些日子,约莫国师造访飞骐那日,赵择之曾向我天麟山庄借了数十名弓箭手去,不知有何用处。老夫猜测恐怕是要对国师你不利,但当时我并未想到这一点,碍于多年情分,我便借给了他。”   欧阳明日请了庄主坐下:“可是那么多天,在下依旧好好的。”   “可能是老夫猜错,不过国师日后若有需要帮助的,老夫帮得上忙的,定全力相助。”   欧阳明日感怀朱向离知恩图报的情怀,递上一杯茶:“若真有那日,那就有劳庄主。只是在下明日便打算动身返家,庄主一片心意恐难实现。”   “国师那么急便要返家?”   “四方城有急事等在下回去解决。”   “既如此,老夫也只能说声保重。”取出一只檀木制的小匣子,“这是小女叫老夫带给国师的,这匣子安有机关,老夫打不开,但小女说欧阳公子能打开。”   欧阳明日身子一动,用左手接过。想到日后再不相见,心一抽,手握地更紧。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九章 杀机   小匣子的机关难不倒欧阳明日。打开紫檀木的外壳,里面放着的仍是一只木匣子,只是材质不同,是用相思柳制成——相思留相思。里面的匣子没有机关,打开一看,什么也没有,只一株秋海棠。望着秋海棠,他房中的蜡烛又是彻夜未熄。   一早,易相师便跌跌撞撞破门而入,这是对主人不尊重的行为,而他平时也不会这么做。正在欧阳明日要开口,却被他一句话给硬生生塞了回去:“爷,听掌柜的说,朱姑娘暴毙了。”   “什么?”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劈得晕头不知转向。一时间,仿佛坠入深渊,下不见底,四周摸不到边际。就这样置身在一个虚空的环境中,找不到自我,触不到现实的棱角,说不出的可怕。两支匣子连同海棠一同落到地上,发出脆而易碎的声音。身体莫名的冷,易相师清楚地看到,爷的右手上,无数条黑色血丝放肆地流窜着,莫非是——中了毒?   “爷,你的手……”易相师有些惊呆了。   欧阳明日一惊,连忙将手掩在袖子下,颤声:“她怎么死的?”   “相师不知。”他后悔,他愧疚,他想,如果不是他将朱绡绡送回,说不定这个女子,这个拥有火一般热情的少女,现在还在世上。   欧阳明日抿了抿唇,似是要使自己镇定下来:“是掌柜的,自己告诉你的?”   “是啊。”易相师只当掌柜的吃饱了撑着,饭后八卦。八卦长寿。   欧阳明日想到的远远不止这些,说的却远远不及想的百中之一:“你回去吧。”   “可是爷……”易相师还想说什么。   “回去!”两个字道出,并不严厉,却显得很坚定,让人无法抗拒,也不敢抗拒。   金钱一撒,撒在金钱卦上。他想,他要为她算一卦。   初见朱绡绡时,她嫁衣十里,从瀑帘后飞窜出来,顿时火花四溅,火蝶翩翩,在水中燃烧。她转过身,一双水灵灵的眼,一副如弱柳扶风的身躯,令他不忍直视,仿佛多看两眼,它就会变成水,变成火蝶,消失在他眼前,但他仍多看了两眼。后来,她抱着琴翻窗摔进他房间,让他看到了不一样的她,可爱的她。   但她不是真的朱绡绡,她只是带着朱绡绡模样的□□而已。他分不清哪一面才是她的本性,是笑容如水的女子,还是可爱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他看不到她的真正容貌。他分不清,他看不到,所以刚到濛州那晚,他写下了“扑朔迷离”。   他不相信这个如火的女子,这个见之忘俗,让他不敢近观的女子,会这么轻易死。天生我才必有用,老天既然生下了不平凡的她,就不该再把她收走。   易相师离开后,陈可量刚好与他错开来到国师房中。   陈可良一如既往单手提刀:“国师,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回四方城?”   “就在今天,但也急不得,刚才我用金钱卦算了一卦,此番回四方城并不那么顺利,我需要你的帮忙。”   “国师请吩咐。”   欧阳明日手中多了封信:“两个时辰内,你务必请来朱向离朱庄主。庄主眼下爱女刚刚过世,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恐怕不便抽身前来。但只要你把这封信函交给庄主,我想他一定会来的。”   陈可量个像接过神物一样接过它。   “记住,两个时辰,不能早,更不能迟。”   “那国师你……”   “我有我的打算,你只需与庄主去回四方城的路,西侧崖是必经之路,到那儿差不多就是两个时辰。”   “属下知道了。”说完,也退了出去。   整顿衣裳起敛容,欧阳明日还是之前那个欧阳明日,高傲如他,从容如他,仿佛前一刻听到的关于朱绡绡的死讯对他毫无影响。大步走出去,不带走一点风尘。走到客栈大门口时,掌柜的在意料之中恭维地跑上来,问这位公子往哪里去,欧阳明日自是十分如实地回答他要往四方城那个方向去。得到答案后,掌柜的便识相地像只小鼠回到柜台前,继续打算盘。   两个时辰后,西侧崖,一袭浅黄色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英俊挺拔,贵气逼人,令人无不折弯了腰。欧阳明日忽的停下脚步,目视前方,只因他感觉到了动静。   岩石后窜出数十个鬼魅般的影子,个个手拿弓箭,乃训练有素的弓箭手。弓箭手的数量正与赵择之曾向朱向离借去的弓箭手数量相符。   欧阳明日被围在中间,只见前方为首的黑衣蒙面人手上没有弓箭。   为首的蒙面人上下扫了他一眼,声音因蒙着面而变得含糊,第一句话就说:“我不得不佩服赛华佗居然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   “嗯?”欧阳明月表示不明所以。   蒙面人不可思议道:“阁下堂堂神医,不会还没发现自己已身中剧毒数日?”   欧阳明日表示明白过来:“哦,原来阁下所说的是这个,发现了又怎样?在下自己也想不到中了苗疆三液毒,虽然只是微量,却可以活过那么多天。”   蒙面人眯起了双眼,看着慈蔼,实则阴险:“所以,我们便是来取你命的。”   “哦。”欧阳明日波澜不惊的表情和语气有把人气死的潜力,蒙面人一时接不上话来。看着蒙面人露出来的部分涨红的脸,他又道:“取一个人的命,用得着那么多人?赵庄主你一个人对付在下足够了吧?”   蒙面人再次眯起成了一条线了眼:“你认得出赵某?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庄主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赵择之被他的语气所震,乖乖回答,“凭一人之力痛痛快快杀一个人容易,可是要让一个人在生不如死中死去却有些难了,自然要多带些帮手。”   “我没记错的话,在下并未得罪庄主,又未与贵庄任何人结怨,而庄主却先是派千面郎君对我下毒,后又借来弓箭手要取在下三尺微命。庄主三番两次要置我于死地,叫赛华佗不解。”   赵择之道:“实话告诉你吧,并非赵某要置你于死地,而是另一个人不想让你好过,”冷笑一声,“要怪只怪当初你风光的时候那个三不救,什么不死不救,为恶好色着不救,看不顺眼不救。赵某没记错的话,当年目中无人的赛华佗容不得被他救过的人坏他的规矩,若谁坏了规矩,赛华佗就会把他的命收回来,可有这回事。”   欧阳明日依旧气定神闲:“确有这回事,他们违背了事先的约定,我自然要照规矩办事。”   “不过……”赵择之卖了个关子,“赛华佗太心软,没有下手收任何一个坏规矩的人的命,只是给了那些人一些惩罚。可是阁下难道就没想过,不是所有人都不记仇的,不是所有人跟以前一样无能的?”   “想过,可是我不怕。”欧阳明日道,“庄主,直说吧,那个人是谁?”   赵择之却收了口:“赵某自觉已说得太多,不能再说下去了,”他握了握手中的刀,摒退蓄势待发的弓箭手,“取你的命之前,赵某非常想与赛华佗决斗一场,不知阁下是否赏脸?”   算算时间,两个时辰早已过去,却始终未见陈可量带着朱向离来。这些弓箭手是天麟山庄的,只要朱向离一到,他们自然都听他的,那么欧阳明日就可不费吹灰之力得救,不必再与赵择之作周旋。也罢,能拖一刻是一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西侧崖诀别(一)   为“公平”起见,赵择之丢弃器械,空手决斗。没有兵器的近身搏斗对欧阳明日来说是没有优势的,但它只能进,不能退。赵择之如饿虎扑食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来,欧阳明日不得不硬拼。只得以灵巧应对,斜身一躲,将赵择之甩在身后。   赵择之身子也不显得愚笨,回身,那双手犹如大刀顺势劈来。躲了几次后,欧阳明日自己也觉得厌了,便伸出尚有余力的左手去接招,架在赵择之双手之间,三只手架在一起,一时拆解不开。接下去的阵势是比内力了,谁的内力深厚,谁的力气就大,那个人就赢了。明日发现赵择之的手之所以有刀的气势,全仗一身内力。他更发现他居然有能力挡得住赵择之,他不是内力尽失了吗?   尽管挡得住,姜还是老的辣,时间一长,胜负自有分晓,明日渐渐处于下风。不得已之下,抽出右手,倾尽全力。朝赵择之檀中穴攻去。赵择之胸口一阵闷疼,连退几步,退到排成一行的弓箭手面前。   此时的明日像一只没了翅膀的小鸟,被赵择之引出的内力震到崖边,随便往后一望,便是万丈深渊。如果下面是海,若摔下去,就沉入大海,死不见尸。如果下面是平地或是峋山峭岭,摔下去就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赵择之檀中穴被封,呼吸受阻,恼怒非常,一时又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做了个手势,吃力道:“放箭!”   百箭齐发,如雨纷纷。若是一两支箭,欧阳明日还可以反击,但是那么多,他无力反抗。就像走在雨中,你拼命躲雨,谁又能保证你不会被淋到一滴雨。   他缓缓闭上眼睛——这样,也好。已死过两回,还怕第三回吗?常有人说,万箭穿心,人世间最极之痛。但被万箭穿心之人,都已过世,如何表达肉体之痛?且那人也未必受过比万箭穿心更极之痛。如此,只有亲身尝试才能体味到底是不是最极之痛,他反倒有些高兴。   估算着时间,以箭的速度,照理早应射入自己体内,可是他却没有一丁点感觉,难道自己感觉失灵?不过右手传来的疼痛令他不得不相信他的感觉还是在的。   欧阳明日忍不住睁开眼睛,他从来没有怕过。但在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怕了。   易相师!是他!他并不知道他在这儿啊。   易相师的脸已经扭曲,一双眼睁得很大,大的要将眼皮撑破,瞳孔也越放越大。他的五脏六腑俱毁,从各器官流出的鲜血一股脑全从嘴角溢出。   欧阳明日不敢相信,这个人,早上他还在为了朱绡绡的事跟他赌气,早上他还对他冷言冷语没有好脸色看。现在他却挡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承担了这最极之痛。从未有一个人的脸死前靠得他那么近,易相师居然还在笑。这个表情,欧阳明日终身难以忘怀。   他点了易相师身上各处大穴,为的是让血流得慢些,减少些痛苦,但血流的还是很快。易相师是扑过来的,当最后一支箭扎进他的身体时,由于冲力,他像只刺猬般,滚下崖去。欧阳明日慌忙伸出左手将他拉住,死死撑在崖上。无声的后悔:“相师——”   易相师仍是笑着:“相师能再听见爷理我一下,叫我一声,死而无憾!”   欧阳明日拼命想把他拉上来:“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易山已经为我牺牲了,我不许你再牺牲。你的爷是赛华佗,我会救你的,你……快上来!”   见到这样的爷,见到这般恳求一个人的爷,我易相师万箭穿心如何?粉身碎骨又如何?值了。   易相师口中流的血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爷,你快放手,不然,会被我拖累的。”   欧阳明日死死抓着。   “爷,你快放……”还是死死抓着。   易相师失血的脸上忽有些不忍,又忽有些喜,说出他的最后一句话:“爷,相师一直胆子小,没资格伺候您,但是我一直以有你为主人感到自豪……”   “就让相师,最后一次违背你的,意愿……”大吼一声,抽出背后的一支箭,狠狠扎进那只死抓着他抓的发紫的手的手背。   十指连心,手掌亦紧紧连着十指,怎能不痛?欧阳明日被疼痛所迫,终于,放了手。任由崖下这个人坠入万丈深渊。   爷,不是相师狠心伤你,而是,相师不愿拖累你。   临死前,似乎听见崖上有人在喊:“相师——”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章 西侧崖诀别(二)   赵择之观望着这一幕,走到崖边,向崖下望了一眼,不自觉惊悚。他想,只要他稍微动一动身子,轻轻一推,欧阳明日定然活不成。   正想着,正要推,银色剑光一闪,划破他的手腕,他心底一阵叫:骂该死的赛华佗,那么多帮手,刚才有仆人为他挡箭,现在又是什么人来救他?   红影闪过,利剑出鞘,剑尖直指。是朱绡绡,一出口便骂:“好你个老狐狸,堂堂一庄之主,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多欺少,谋害人命。”   赵择之抚着受伤的手腕,看见来人,吓破了胆,语无伦次:“你……你不是死了吗?”   朱绡绡义愤填膺:“姑奶奶找你索命来了!”   银剑一挥,直刺过去。剑法不精,使起来也有些笨拙,但对付此刻的赵择之,还是绰绰有余,况且这是把灵剑。赵择之一面要顾及受封的檀中穴,一面又要顾及血流不止的手腕,在朱绡绡挥动的乱剑中狼狈地闪躲。   巧合下,刚好躲到自己方才丢弃的那把刀旁边,赵择之心想:天助我也。抄起大刀,狠狠劈去,这一劈爆发了压抑在他心中无限的怒火——被两个晚辈弄到如斯不堪的地步,自然爆发威力也异常猛。朱绡绡的剑气柔、利,敌不过赵择之霸道的大刀,被击退几丈开外。   眼见赵择之没有停手的意思,而朱绡绡连站都站不稳。欧阳明日欲去帮忙,却发现自己早已虚脱,方才拉易相师的力早已超出了他最大的极限。   他提起失而复得的内力,运气丹田,嘴唇微动,以千里传音传话给朱绡绡:“绡绡,先以飞雁横空躲过他的攻击,再趁其不备以拂柳指攻他腰间左门要害。”   祝潇潇脸上喜色浮现,凌空飞跃,以灵巧的优势躲过到招,拂柳指一点穴,点得赵择之一阵呻吟,软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一旁的弓箭手个个目瞠口呆,眼前这个红衣少女,是他们家小姐?好彪悍。   朱绡绡见他倒地,手握灵剑要向他刺去,给他致命一击。在她所说的那个幻境中,她恨毒了这个人,这种恨累了十年,十年的积怨,怎能以一剑抵消?   “不要,小姐!”弓箭手中站出来一个人,“你若杀了他,我们兄弟几个是跟他出来的,若他死于非命,我们个个都活不成,望小姐手下留情。”   “哼,你们本来就该死,在你们拿箭射向明日大哥的时候,你们就该死了。”   “小姐,我们也身不由己啊,只是听命办事而已。”弓箭手一脸可怜,一脸委屈。   朱绡绡思虑良久,恨恨地看了一眼赵择之,又转而对着弓箭手道:“那好吧,”将剑插回鞘中,非常不情愿地宽容道:“手上沾了他的血,本小姐只会嫌脏,就让我爹来治他,相信我爹现在也恨毒了他。”   忽然想起梨衣朱绡绡当天对她说的话:“若是哪天,你听说朱绡绡暴毙,那一定是真的,因为我会让我爹以为,是赵家下的毒手。”   众弓箭手无不松了口气,擦了把汗。   朱绡绡走到明日身边,什么都没说,只说:“明日大哥……”眼睛里充满了关切。而欧阳明日却只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把目光转到崖下,不让她看到他,好像在说,别看。   正待朱绡绡又要说什么时,只见东边出现了两个人,似乎在赶路。越走越近,直到看清那两个人,朱绡绡连忙把头转过,背对着他们。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决不能让朱向离知道她女儿还活着,否则赵择之就逃过一劫了,而她又要被抓回家了。   两个人终于停下脚步,看到地上散落的箭,和不同的人,皆惊呆。朱向离见到此刻的赵择之,不由一阵痛快,但仍无法泄自己心头之恨,杀女之仇,岂能不报?   陈可量有些气喘吁吁,把目光投向欧阳明日,瞥见他冒着汩汩鲜血的左手,愧意顿生。忙上前:“国师……属下知错。”   欧阳明日淡淡:“陈护卫何错之有啊?”   “这……”   “陈护卫忠心耿耿,对城主尽忠。忧城主之忧,患城主之患。而在陈护卫眼中,城主唯一的患就是对他城主之位有威胁的我吧。所以你防着我。利用我对你的信任,故意迟了半个时辰去通知朱庄主。在下说的,可对?”这声在下,谦恭极了。   “我……”   “也是,就差一点点,你的目的就达到了。若不是绡绡,我早已粉身碎骨。若不是相师,我早已万箭穿心。只差这么一点呵。”   陈可量将头埋得很低:“属下有罪。”   欧阳明日将哀怨的目光再次朝崖下投了一眼。朱绡绡见他他要站起来的意思,便去搀扶他,几经推攘,她依旧坚持,霸道地吻着他的手臂,紧紧地,有失而复得后的珍惜。他往哪个方向走,她就顺着他往哪个方向走,尽管他走得没有方向,她依旧顺着他。而陈可量默默地抬起头,目送着两人,渐渐,离开他的视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一章 求医      走出老远后,朱绡绡的内心一直做着非常矛盾的斗争。一方面,她希望明日大哥最好快点昏倒过去,这样她就可以立刻背着他去医馆,像他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容不得人打扰,无疑对伤口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一方面又怕他倒了以后再也醒不过来,那么她的此行,她的等待,都将成为一场。   正想的入神,欧阳明日忽的挣开她的手,久久不语的声音有些沙哑,双纯失了血色,远山眉亦不如往日的神采:“绡绡,你回去吧,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话未说完,便自顾走了两步,蹒跚的步履比小孩学步更显得不稳,很让人怀疑他的下一步能不能继续走下去。确然,踉跄了两步,像一枝朽了千年的树木,再也经不住任何风吹雨打,终于倒了下去。   这倒是在朱绡绡的意料之外,时间容不得她多想,背起欧阳明日就往回濛州的方向走。   常人走两个时辰的路,却被她走三步歇两步走了四个时辰,到达濛州时,已近日落。   落日的余晖照在这家使人充满希望的医馆,这不是当地最好的医馆,却是离朱绡绡最近的一家。这家医馆让她看到了希望,她太累了,无力再往前走。   还未叩门,就见里面出来一个童子,他说:“我家大夫今日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你们要医病,明天再来吧。”   童子小小年纪,却高高在上的语气令朱绡绡怒上心头,但毕竟是有求于人,她尽量压低自己的语气:“人命关天,岂能耽搁?小哥行行好,请你家大夫出来吧。”   童子看了一眼昏迷的欧阳明日:“他是你什么人?”   朱绡绡心底斟酌半晌:“他是我的兄长,出门在外,遭强人袭击,命在旦夕。”   “那也不行!”童子挥一挥手,“你知道我家大夫是谁吗?他乃濛州首富飞骐山庄少庄主赵鸿宇是也。”得意地看了她一眼,“少庄主本着心系苍生的善心才舍弃荣华富贵来这里开了家医馆,他乃千金之躯,生了病,也不能耽搁。”   朱绡绡再也说不出话来——赵鸿宇,真是冤家路窄,这么多在医馆他偏偏开在这儿,她偏偏找上这家。当巧合来了,世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也会变成可能。   她在跟他成亲那天逃了婚,无疑是给了赵鸿宇两个巴掌,但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飞骐山庄出丑,让赵择之难堪,而不在于他。尽管如此,难免人家堂堂少庄主心中记恨,把明日大哥交给他医治,就等于送他去死。   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看,灰溜溜地转过身打算寻找下一家医馆。脚步将踏未踏出时,被屋内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止住:“斗斗,请那位姑娘进来吧。”   童子听到呼唤,不服气地斜了斜眼,道:“请吧。”   朱绡绡一身冷汗,纠结万分,踌躇半晌,终还是咬一咬牙,踏步进入。   医馆并不大。到得屋内,正站在床前背对着屋外整理衣裳的那个人,无疑就是赵鸿宇。听到动静,他半含着笑转过身,略感惊讶地望了一眼红衣女子背上的浅衣男子,道:“将病人放在榻上吧。”   将目光转到略显矮小的童子身上:“斗斗,去将药箱取来。”   “是。”斗斗应了声,转过身后,立马变了脸色,嘟起了嘴,暗道:“看病居然都看到少庄主房间来了,岂有此理!”故意慢吞吞地蹭了出去。   朱绡绡照赵鸿宇的话将欧阳明日小心放在榻上。面前的赵鸿宇身材高挑,却长着一张放荡不羁的脸。鼻尖俊挺,却有着一双瞳仁如秋水。   她没见过这个人,但难保他是跟真正的朱绡绡没见过面。事实证明,他和真正的朱绡绡之前是见过的。   赵鸿宇边查看着病人的伤口边道:“今早刚得知朱小姐噩耗,现在见朱小姐又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心宽慰。”听他的语气听不出半点怨恨之意,朱绡绡的心却跳得更是厉害,平静的表面下往往隐藏着巨大的风暴。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赵鸿宇的老爹在西侧崖被她重伤之事,他还不知情。   朱绡绡支吾了半天,才发现他只是随便一说,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这时,斗斗提了个药箱,慢腾腾地蹭进来。   “慢着!”朱绡绡一声喝,赵鸿宇拿着纱布的手停在半空,“赵公子不会为了前几日的事记恨小女子而对我兄长不利吧。”   “前几日?什么事?”赵鸿宇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一脸茫然,“姑娘这是信不过在下吗?”若真信不过,那就请带上令一兄长回去,若信得过,就请随斗斗到小院等候。”   当最后一轮日光终于消湮在天际,月儿形成一个圆盘,光明正大地霸占了整片天空,将清冷的月光洒向大地。   “赵……大夫,我兄长的情况如何?”见赵鸿宇从内屋出来,朱绡绡便问。   “外伤失血有些多,但只要多加休息,便无大碍,只是……”   “只是什么?”朱绡绡急了。   “你兄长可有去过什么地方?”   朱绡绡:“?”   赵鸿宇:“世上有一种罕见的毒,叫苗疆三液毒,此毒乃毒中之王,无解,即便少量进入人体血液,那人也定在半盏茶之内速死。江湖上无人敢用,而令兄长体内,就有苗疆三液毒的痕迹。”   “怎么可能?”   “在下虽医术简陋,但这么点把握还是有的,”赵鸿宇顿了顿,“只是不知姑娘一直是朱家独女,什么时候有了个兄长?”   半晌,朱绡绡道:“刚有的。”又不一会儿,补充道:“我俩是结义兄妹。”   “那我兄长,现在怎么样了?”   赵鸿宇委婉道:“恕在下医术浅薄,诊断不确切。但姑娘应该知道,中了苗疆三液毒的人,绝不可能活。”   失了花容,减了玉肌,此恨谁知?朱绡绡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他绝不可能活?怎么可能?趁着夜色没有全黑,朱绡绡从头上取下所有发饰作为医药费,急急请辞,背起欧阳明日,奔回客栈。她再也输不起了。   客栈,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这无疑是独处的最好时间。可是一个人昏迷着,一个人等待着昏迷的人醒来。所谓独处,也只是醒着的人盯着昏迷的人看。朱绡绡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明日大哥从此真的不再醒来,花了八年才重新获得了生命,又将须臾消散。莫非真的有天意注定,生死有命,无论人怎么努力也挽回不了一沙一砾。   幻境中,他死了,现实中,她阻止了它的发生,可是他还是要死,那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一场不可能的笑话。   过了半夜,朱绡绡的眼睛一直一转不转盯在床上的人,仿佛死了一般,直到欧阳明日的指尖动了一下,眉头皱了一皱,接着睁开眼来,她都没有发现。待欧阳明日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她才有了反应几欲尖叫:“你醒了?觉得如何?”   欧阳明日勉力挤出一个笑来:“我很好。”   “可大夫说,你中了无药可解的剧毒,都过了大半夜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如大夫所说醒不过来了……还好还好,刚刚我还跟老天爷祈祷让你醒来哪怕只跟我说一句话也好。可是如今你醒了,我又好害怕你会再度睡下去。明日大哥,你的身体到底好不好?”   欧阳明日微微一怔,内心很不自然,却很自然地说:“绡绡这是信不过我吗?其实大夫说的也不一定全对,只要是毒药,就一定有药可解,况且我是赛华佗,救人无数,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那苗疆三液毒,真的有得解?”朱绡绡半信半疑。   “有得解。”   朱绡绡死死盯着他,看着他脸上表情,终究看不知什么端倪,松下气来,只好暂且相信,又问:“是谁对你下的毒?不会又是那个陈可量吧?”   欧阳明日侧了侧身:“陈护卫虽有防我之心,却无害人之意,况且我事事谨慎,又怎会这么不小心?我想这一切的一切,应都是有人设计好的,没想到到头来,我还是百密一疏,进入了别人的圈套。”   “那个别人,可是赵择之?”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但我知道从他要我们去采舌星草的那一刻起,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成了他盘上的棋子。那日你与相师离开后,你猜我遇到了谁?——肖凌月。他也中了苗疆三液毒,他的衣领上、身上,都涂满了毒液。那时我的手被荆棘划伤。也许肖凌月是故意拿话来激我去碰他,好达到他的目的,完成他的任务,甚至不惜牺牲性命来效忠造择之。”   说完,又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摇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二章 小屋絮语      “明日大哥……”朱绡绡迟疑道,“可是想起了相师?”   一语道破心中所想,欧阳明日选择沉默。于陈可量,由于臭豆腐的缘故,他信任他,可在最关键的时刻,陈可量却背叛了他。于易相师,他对他的重视并不甚于高易山,又是有点恨铁不成钢,但他也同样信任他。   只因易相师犯的一点小小错误刚好恼了他,他就难得任性地跟他赌气,到头来却是这个恨铁不成钢的人对他最忠,为他牺牲,为他万箭穿心,为他粉身碎骨。他为自己的任性,悔啊。绡绡,你可知我心中的恨?   “我这一生,做了太多的错事,害了太多的人。曾经,我以为感情可以化解一切仇恨,可是我错了,我太自以为是,我不仅没有化解仇恨,反而让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我而去,就连相师也……”   “不!”朱绡绡语气坚定,“那不是你的错,而且你也救了很多人啊,你不要自责好不好。”   “明日大哥,若你觉得心中苦,那便哭一场,那样会好多的。”   “哭?”这是诘问,亦是疑问,语气中带点茫然带点可笑,仿佛哭是一个遥远的字。   “是啊,把苦水都哭出来,以苦刻苦,岂不妙哉?”   “我不会。”不会,一个人不会哭,这是多么骇人听闻,多么可笑的一件事,说出去,谁信?朱绡绡也不信,她瞠目结舌:“从小到大,你都没有哭过?连尝试一下都没有过?”   “应该是吧,从记事起就没有过,每次眼中的液体到了眼眶就下不来了。”   “那当你伤心难过,或者想爹娘的时候呢?”   “看书,背书,那样我就会忘掉一切。”   “明日大哥……”朱绡绡欲言又止,这个五行八卦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是那么的坚强却也脆弱,无论坚强或脆弱,她都觉得,她可以牺牲一切来换他。   从某方面说,朱绡绡涉世颇深,只因他对江湖上的名人名事以及人情世故懂得都还算挺多。从另一方面说,他着实涉世未深,也许不该这么说,说她涉世未深,只因她的与众不同。在这个民风保守的时代,十七八岁待字闺中的姑娘们大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中绣花绣鞋,为将来嫁得良婿做准备,谁又敢穿着正红衣服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世俗的观点自然认为,一个女子首次穿正红的衣服是要在自己的婚礼上,穿给自己的新郎,未来的夫君看。因此,少女之中极少有人穿着正红衣裳,却不知这种颜色正衬她们青春年华,但是朱绡绡却把它当做日常服装。她连被世俗所厌恶唾弃甚至排斥的断袖情都可以用别样的眼光欣赏并支持他们,还有什么是朱绡绡不敢做的呢?   朱绡绡见欧阳明日喘气喘得厉害,想是他太累了,便涩涩辞道:“大夫说,你需多加休息,那么我就不做打扰了,你便睡一觉吧。”   望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回话的意思,打算默默地离开。在转过身的一刹那,正思考着走出房后,她该去哪儿,是离开客栈还是继续留在这儿。还还没想出个结果来,答案就出来了。   那一刹那,她一转身,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竟被握住,被挽留住了,挽留的人,除了他,还会有谁?朱绡绡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何意?以他的性子是绝不会向人示弱的——除非那个人是他真正在意的人。但这点,朱绡绡不知道。   明日又忽地放开手,道:“我不想睡,我不睡不着。”自成魅后,他就不敢睡觉。他发现只要他一睡着,每每都会睡过头,每每都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醒来。而这次半夜就醒,着实是个意外。   屋中寂静一片,欧阳明日又道:“这一夜,留下来陪我讲话可好?”   朱绡绡一喜,坐在床前,笑靥如花:“你不想睡,我也不困,乐意奉陪!”   欧阳明日扬起嘴角:“你不怕?”   朱绡绡眨着眼睛:“怕什么?”   欧阳明日道:“那样有损你的清誉。”   朱绡绡挥挥手,一副男子气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朗朗乾坤,有天地为证,你我是清白的,又何惧之有?”又恢复女子温婉,“我不会怕,你懂我的,对吗?”   欧阳明日双唇紧闭,他不可否认,那天在山谷中,他听到了她用无声琴所奏之声,而他自己也说过,只有懂得弹奏之者之心的人才能听到无声琴演奏出来的乐曲。   朱绡绡道:“明日大哥,绡绡可否问你个问题?”   欧阳明日道:“什么问题?”   朱绡绡的眼仿佛看向远方:“自古以来,相恋的人们都是如何在一起的?”   欧阳明日道:“相遇,相识,相知,相爱,然后相守。”这种平静的属于两个人的生活,谁不向往?   朱绡绡又问:“甜美至此固然好,但终究是少数,可有历经波折最后在一起的?”   欧阳明日对她的问题感到汗颜:“有些人生来就是敌人,他们从相遇到相恨,最终却发现自己早已不知不觉地爱上对方。”   “发现后,结果如何?”朱绡绡有些迫切。   “有的将恩怨一笔勾销,有的则互相开始残杀,用自己的生命了结了仇恨,最后做了亡命鸳鸯。”   “原来明日大哥也懂这么多啊,你一定是情场高手了,嘿嘿。”朱绡绡嬉笑着,心里却在想,不管怎么说,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深深爱着对方,最终无论是死是活,相守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她说:“明日大哥,我们相识还不过半个月吧?”   欧阳明日看着她:“那又如何?”   “半月之内,你我在琴箫谷相遇,你被我的琴声吸引而来。”   “琴箫谷?”   朱绡绡使劲点头:“我给那山谷起的名字。一琴一箫,人间蓬莱。可有不对之处?”   “这名字——”欧阳明日半含着笑,“甚好。”   朱绡绡心头一甜,道:“之后你将随你多年的天蚕金线送与我,我又还赠你相思柳制成的小匣子同一株秋海棠,你可有印象?”   欧阳明日点点头:“明日一直将它好生保管着。”   “那你可知它们代表着什么意思?”   “不知。”他避开她的目光,“在下之前并未晓得那匣子是用相思柳制成,更不知秋海棠代表着什么意思。”不懂装懂难,懂装不懂更难。他又何尝不知此物最相思。   朱绡绡嗔了嗔目:“又后来,竟让我救了你,你便邀我陪你一夜,莫不是明日大哥喜欢上我了?”   欧阳明日苍白的脸上顿时红晕微现,朱绡绡企图从他闪烁不定的眼中找到些什么,却什么也找不到,因为他眼中的闪烁不定只有那么一瞬,红晕也消失地忒快。欧阳明日轻咳一声:“绡绡莫要胡思乱想,绡绡的救命之恩,明日定当想报。”   “怎么个报法?”   欧阳明日道:“你希望我怎么报?若我能做到,一定为你完成。”   朱绡绡托着腮思考了一会儿:“不如以身相许吧,你一定做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三章 纵火      以身相许,谈何容易又谈何难,欧阳明日哭笑不得。天下哪个女子敢对一个男子提出这个要求,又有哪个男子听到这句话不动怒的,而他们两个都做到了。一个敢说,一个丝毫不动怒。司马帘也好,朱绡绡也罢,她们说的话总是让他始料未及。   朱绡绡看着欧阳明日:“明日大哥是否觉得太快了?”顿了顿,“一点也不快,我可是有证据的。   “别人是先相遇后相识,再后来才相知。而我跟你却在相遇前便相知了,档次岂不是比那些人更高?”   欧阳明日低眉:“或许你至于我如子期之于伯牙。”   即便欧阳明日再三找理由,也抵不过朱绡绡毫无逻辑的一句话:“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是断袖呢?”   欧阳明日微微擦了把汗,半晌,终于做出了退步,指着她的脸:“若你能将脸上的□□揭下来,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朱绡绡登时红了脸,退了两步,抚上自己的面颊,娇嗔可爱:“明日大哥是不是早就发现我并非朱向离之女了?”   欧阳明日默然点头。   “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回你抱着无声琴翻窗入我房间,那晚我发现你耳垂下有特别明显的痕迹。”   “呀!准是我出门太急,竟露出那么大的破绽。”   欧阳明日想起什么似的,回顾了一下四周,忽道:“这里是客栈?”   “是啊……”朱绡绡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快走!”欧阳明日翻身下床,以最快的速度披上衣裳。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屋外被洒了油,火光乍现,还有木条被燃烧的声音。   试着去打开门,门被反锁,打开窗,窗外熊熊大火如一头猛兽要将两人吞掉,想要出去首先就得被烧死。可出口只有两个,该往何处逃生?   朱绡绡被火呛地不住得咳:“明日大哥,怎么会忽然着火?我们该怎么办?”   “是有人纵火,”欧阳明日抬头望向屋顶,“绡绡,你轻功好,趁火势还未完全蔓延,你从屋顶逃出去。”   朱绡绡怔怔的:“那你呢?”   欧阳明日笑笑:“顶多,你回四方城替我带个信。”   “不可以!”朱绡绡一口回绝,“方才是你叫我留下来,现在又叫我一个人离开。若你逃不掉,我也拼就跟着你一起逃不掉。再说,若你真这么死了,哪天我摘下了面具,谁对我以身相许?”   她说完这句话,早已泪流满面,是被烟熏的,熏得她整个身子都要软下去,虚脱了一天,早该软下去了。欧阳明日接过她,同她一起跌坐在地上。虽不同意她放弃逃生的机会,但心里眼里还是说不出的满足。   朱绡绡低语:“我就说了我们相识相知比别人档次更高,瞧,这么快我们就可以相守在黄泉。”   “什么?”欧阳明日没有听清,可他说出这两个字时,已没了回应,朱绡绡昏迷了。   有些人千死万死还是死不掉,每次都死里逃生,可有些人走路都会摔死。而那些千死万死死不掉的人往往可以成为主角。比如哪个主角被判午时斩首,在刽子手拿起刀的那一刻,总可以毫无悬念地听到一声——“刀下留人!”随后,主角活下来了。   而这时,主角被大火围在屋中,却始终无人来救。屋外,掌柜的握着火把提着油桶恶狠狠看着屋子一点点烧光。   不过,奇迹果真来了,如果老天会说话,他一定会说:“火下留人!”   “轰隆”,春日第一声惊雷响起,大雨倾盆,给这间屋子瞬间浇了个透心凉。但这雨来得太迟,屋子早已烧得差不多了,在最后一束火苗烧灭的那一刻,屋子轰然倒塌。房屋呜咽。   “不是被烧死,就是被压死。”掌柜的被惊雷震慑,又有虚心作怪,留下这句话后早被吓进了店里。数钱,收拾衣裳,整理包裹。   他来不及换湿透的衣服,分不清身上的是雨水还是汗水。只颤抖着双手,背起包裹朝外走去。还没走几步,就撞在了一个结实的胸膛上,脑袋差点撞出一个窟窿。掌柜的感到事情不妙,抬起头来,看见了陈可量一张满目愁怆,还带有些愤怒的脸。   陈可量狐疑道:“掌柜的这么急匆匆干什么?你的客栈怎么有股烧焦的味道?”   掌柜的心惊肉跳,吞吞吐吐说不出半个字。陈可量见他这般情状,忽想起了什么,瞳孔骤缩,杀气凛然,凛然地要把掌柜的碎尸万段。   掌柜的只觉得身子一轻,衣领一紧,便听到陈可量沉如闷雷的声音:“是你放的火?难道你不知道这里面住的是谁?”   “知道知道……是四方城国师……”   “既知道,为何还要那么做?莫非你也是飞骐山庄的人?”陈可量的声音更加愤怒。   “不是不是……我只是拿了人家的钱替……”话还未说完,便脖子一歪,气绝,眼睛都是张着的。对这种视钱如命的败类,陈可量认为没必要跟他多说一句话,省时省力,这么一掐算便宜了他,他就是死十次也无法赎回今日他所犯的罪。   陈可量绕过掌柜的尸体,匆匆赶到小院。偌大一家客栈竟没有一个人,死气沉沉,灰烬的余烟在空中环绕,消散。就连屋旁的大树也受大火连累,只剩烧焦的枯枝挺立在那里。   陈可量目睹眼前情景,恨由心生,“国师,是属下害了你,我还有何颜面回去见城主?”转念又想了想,空手走到废墟旁,开始挖了起来,企图从废墟里找到些什么,找到些希望,就像一个人做着垂死的争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生还(一)   濛州久旱多时,夜里下的这场雨正下到了人们的心窝里去了,有的被雷声惊醒,便乐得再也睡不着了。但这场雨下的时间并不长,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灭火。   破庙中仍有雨水不停地往下漏。欧阳明日找得出不被雨水淋到的地方,将尚在昏迷中的朱绡绡放下。   那日,肖凌月出现在他面前,他一触碰到他的衣襟,便发现自己上了当,那时,苗疆三液毒早已流入他的体内。为防止毒液扩散,他封了自己右手经脉,因此,他的右手就再不能用力了。方才在火中,那场雨虽阻止了火势的扩大,却阻止不了房屋的倒塌,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不能再连累一个人为他无辜枉死。   是以,他解开了经脉,背起朱绡绡,在屋子倒塌前一刻,越窗而出。但经脉一解,势必引起毒液瞬间扩散。   逃离乌烟瘴气的火场,朱绡绡很快醒来,见到的第一眼就是欧阳明日,她就觉得很放心满足,便忘了问一般人醒来都会问的话——这是哪儿?   她抬头问他:“我们是死了还是活着?”   欧阳明日朝四下望了一眼,破庙中一片颓废:“若我们真死了,这阴曹地府也忒破败了些——我们还在蒙州。”   朱绡绡乐得出奇,一下子蹦将起来,却发现自己已体力透支了一天,腿仍是软软的,还没蹦起来,就已经站不住了,活像一只伤了翅膀的鸟,直直倒在欧阳明日怀中。他扶着她回原地坐下,朱绡绡却一直看着他:“明日大哥,我都分不清了,到底谁是谁的福星,我与你在一起,总能死里逃生。”   欧阳明日好笑道:“自然你是我的福星。初见你时,你从瀑帘后出来,我便觉得你是水一般的女子。瞧,在大火中你为我带来的这场雨正好又一次救了我的命。”   朱绡绡半躺着身子,疲惫的样子枕在他的衣袖上,柔软的绸缎上绣着的卷草花纹,贴在脸上略显冰凉,却格外舒爽,她轻笑道:“若真是这样,你这辈子恐怕是离不开我了。”   她明显感受到她靠着的手臂抖动了一下,只听到他清冷不失温存的声音:“只是我连你的庐山真面目都没见过,这话又从何说起?”   朱绡绡本想说,方才她昏迷的时候,他是有机会趁虚而入揭开她的面具的,但她好像很了解他的样子,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做,于是便道:“就把我现在的容貌当成我的庐山真面目,不行吗?”   她靠在他身上,看不清他面上表情,但能感觉到他在摇头,他说:“我不想活得太糊涂。”   朱绡绡抬了抬眼:“可是太清醒也未必是件好事啊,我答应过朱小姐,从今尔后,我是独一无二的朱绡绡。”   欧阳明日深深看了她许久,长长叹了口气:“就当你是朱绡绡吧,算我糊涂一回,”又有些耍赖地说,“至于你提出的以身相许的要求我也就不能完成了。”   朱绡绡疾速坐起身,半笑着撅起嘴。黑夜中,出却天空中的一轮月光,一片漆黑,何况在破庙中,只能依稀看到对方以一半隐在月光下一半隐在黑暗中的脸,若忽然有刀光出现,还不把人活活吓死。朱绡绡手握着白天用过的那把剑映在月下,映在对方眼中,漆黑的眸,剔透的眼角,眉间欲滴的朱砂,清晰可见,像极了天边璀璨的星辰,静静的。   欧阳明日勾起的嘴角,带动远山眉的跳动:“若我没有看错,这是继龙魂刀凤血剑之后的又一旷世宝剑。”   朱绡绡摇头,眼睛却在发光:“龙魂凤血是一对,而我这剑出事以来就是成单的,它从铸剑炉中出来带有‘缚思’字,我便叫它缚思剑。”   欧阳明日接过细细打量,缚思缚思,多有灵气的一把剑,仿佛它是靠吸食人的精气而形成的,剑气柔和,缠缠绵绵,杀伤力远不及当年的龙魂刀凤血剑。剑气中透着一个人的气息,熟人的气息。与其说它是一把灵剑,倒不如说它是一个为情所困的人幻化而成的武器。   欧阳明日连连赞叹:“虽不是神兵利器,却也是旷世宝物,真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多情的铸剑师。”   朱绡绡道:“可是铸这把剑的人偏偏是位秘术士。”   说到秘术士,震惊是难免的,欧阳明日想起了段阔,那个助他成魅的秘术士,铸缚思剑的人,会不会就是他?然,天下之大,秘术士的踪迹虽鲜为人知,却也不只他段阔一人。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可知那秘术士姓甚名谁,现在何方?”   “他死了,”朱绡绡像回首起了伤心往事,“他曾做了一件有违天理的事,遭了天谴。我与他约定,他先送我缚思剑,我为他偷来无声琴,只可惜我晚了一步,没能将琴双手奉到他面前,因此,不久前,我将无声琴埋在了他的墓冢旁。”   不知怎的,欧阳明日不敢确定那秘术士是不是段阔,却总感觉他的死与自己有关。朱绡绡忍住想打个哈欠的冲动,振了振精神:“明日大哥,你将你的随身金线送给了我,我也想把这剑送与你,关键时候可以防身,不像白天那样与赵择之决斗时连还手的余力也没有。”   如果可以,欧阳明日真的想把白天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他淡淡的:“这是女子之物。”   话毕,借着月光加上缚思剑反射出来的光,他看到她脸上浮现的蕴色,她硬把剑塞给他:“正因为它是女子之物,所以才要男子为伴,它本来就是成单的,你还想要它更孤独吗。我不管,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虽生气得可爱,却美得出奇。   欧阳明日妥协道:“好吧,我要。”将剑插回鞘中,放在一边,“你不如先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醒来再说。”   朱绡绡爽朗应声:“好!”伸手便环住他的腰,将头枕在他身上。   欧阳明日一脸疑惑:“你做什么?”   朱绡绡抬头:“取暖啊,夜黑风高的,只有这样才不会受冻。”   欧阳明日无语地摇摇头,将她搂在怀中,自己也靠在墙上,假装睡了起来。他的心跳得厉害,伴随着他的心跳,朱绡绡进入梦乡。心动不同于感动,它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支配着一个人的行为。   欧阳明日觉得,二十多年以来,他活得太糊涂,他自诩聪明,却无力挽狂澜之能,在他生前,眼看着一幕幕悲剧发生在他面前,他阻止不了,挽回不了。他曾无数次后悔,如果他够清醒,够无私的话,或许真能阻止那些悲剧的发生,但他终究不是大人物。在所有人之中,只有他最清醒,但他仍觉得自己糊涂,糊涂到连自己与上官燕初见时的情景什么时候对她动的心都了无印象。   当他变成魅,拥有了第二次生命以后,他决定自己一定要活得清醒,宁可清醒得痛苦,也比较糊涂得幸福。因为糊涂中的幸福很可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就像当初,久到他自己都忘了到底是多久以前,欧阳飞鹰为恶,上官燕遇难,司马长风中毒,而他却不管不问,沉浸在父爱中,自我催眠,糊涂得幸福,竟犹豫了。   相比之下,重生之后的他要清醒的多,至少他知道他现在是心动的,至少他清晰地记得他与她初见时的情景,如在昨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四章 生还(二)   朦胧中,被脚步声惊醒。仍是睡前的姿态,朱绡绡环抱在欧阳明日腰间,欧阳明日枕在墙上,似乎一夜下来,两个人一动没动过。   来者是朱向离,朱向离带了天麟山庄中武艺较精湛的高手,留他们在庙外守候,独自一人进入庙中。   红色是最为显眼的颜色,以至于朱向离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但他的宝贝女儿,却紧紧被一个男人搂着,她是半出阁的女子,婚事刚耽误不说,现在竟跟另一个男人在这破庙中过了一晚,还是以这种方式入睡的,成何体统!这个男人居然还是他尊敬有加,一直误以为是人中龙凤的欧阳明日,幸好他没将他的手下带进来。也不能怪朱向离,看到这幅情景,任何人都会想歪的。   朱向离气抖了双手,一把扯起朱绡绡,手指颤抖着指向两人:“绡绡,你……你……糊涂啊,这事要是传出去,有辱门楣啊!”愤怒地一拂袖,“你还不赶紧跟我回家!”   朱绡绡起初想反抗,不停地转过头看欧阳明日,只见他一直低着头,无言,他的模样,就像事不关己。她不由的黯然,他怎么不挽留一下自己呢?还是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   朱向离气急:“你娘为了你病重,卧床不起,若你不回去,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她了,你忍心见你娘死不瞑目吗?”   朱绡绡蓦然想起自己仍带着这张面具的原因,是要替朱小姐尽孝,算是报答她间接请朱向离去西侧崖之恩,她不得不回去。“好,我回家!”她放弃了反抗。   她最后一次转身看欧阳明日,欧阳明日也在看她。她将手放入怀中,摸索着什么东西,还没摸索出来动作就停滞了,因为她听到了他的声音,清冷的:“对不起,是我通知的朱庄主。”跟着他,她很有可能保不住命,回天麟山庄,才可保她平安。   怀中的东西已经握在手中,将手缓缓抽出。原来他这么急着赶自己回家。没错,她是要回家,可是她不想那么早,她想跟他多呆几天,因为她这么一回家,一旦她回了四方城,两个人就真的后会无期了。昨晚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铭记在心,她为那几句话庆幸地以为,他是在乎她的。在火场中,他要她先走,她更是比常人多了一百倍的感动。可现在看来,他未必在乎自己,或许换了任何一个人,他都会让那个人先逃生。   还是在火场中,她昏迷的前一刻,她真的以为没得救了,她真的天真地以为两个人可以在短短半月中比别人更高档次地从相知到相守。与其从此不再相见,回到那个从没有去过的陌生的家,倒不如奇迹不发生,那场雨不下,他们都双双被火烧死得了。   紧紧攥住手中的东西,往地下一摔,那东西太轻,摔下去,竟没有一丝声音,只有枯草被触动的声音。转身朝外走去,朱红衣袂一步步曳离欧阳明日的视线——直至消失。朱向离斜眼看了他一眼,也转身离开。   所有人都走光了,有些无所适从,不太自然。隐隐闻到花香,桃花夹杂着海棠的香味,莫非是朱绡绡身上的?欧阳明日不禁自嘲,与她相处半月,竟发现不了她身上是的花香是如此清淡怡人,直到她离开,他才发现。“欧阳明日啊欧阳明日,你太笨,还没体会过她身上的香味就把他赶走了。她本就不是真正的朱绡绡,为什么非逼着她去承担本不该她承担的责任?”   顺眼间,捡起了被她摔在地上的东西,是个锦囊,当然可以排除情书或者诀别书的可能,因为这个锦囊里面的东西,是软的。   打开来,他很后悔看了它,脑子顿时炸开了锅,这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花瓣,桃花的花瓣,已经枯萎,看上去保存的年代少说也有十年,但保存得很好,花香犹存。花瓣上染了血——鲜红,绚丽。   犹记得他重生后醒来的第二天,司马明恩被龙魂刀所伤,在上官燕的帮助下,他为司马明恩进行疗伤的最后一道手续。他元气大伤。桃树下,殷红鲜血染了一地,溅红了一树粉色花瓣。他将染了血的一一摘下。那时,七岁的司马帘顶着圆脸瞪着大眼蹲在树下抬头望着他,摊开一块布,说:“明日哥哥,把它们放这里吧。”   他是司马帘的明日叔叔,司马帘却叫他哥哥。这就是那个没大没小,尽胡说八道,还晓得什么叫一见钟情的帘儿。这些陈年花瓣应该在司马帘身上,现在却在朱绡绡的身上出现。呵,这代表着什么?   怪不得朱绡绡的脸会与她的身体那么格格不入,怪不得她的眼睛是那么的令他神往,原是和帘儿长的同一副眼睛,怪不得她了解自己的行踪,甚至还觉得自己会占卜,而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帘儿,是你吗?”他吸进去的气不敢呼出来,只怕这是场梦,会轻易碎掉。   “欧阳明日,亏你还自以为清醒,却比任何人都糊涂,绡绡就是帘儿,你早该发现,你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你怎能算得上聪明?”   若是这时有人路过破庙,看到里面只有一个人,听到这段话,一定会以为这个人是个神经病,自言自语,自己骂自己,然后悲悯地望一眼这个发神经的人,再怀着悲悯之心离开。   可是,欧阳明日脑海中产生新的疑问,什么疑问呢?两个人年龄不对,一个七岁一个十七岁,十岁的差距,怎么解释?再怎么不合常理,一个人也不可能在短短十多天里长了十几岁。曾经看到她的两颗本命星时,他又何尝不曾怀疑过她是司马帘,只是,年龄的差距太过匪夷所思,他便否定了这种想法。   来不及多想,只觉得全身酸麻,酸麻中带有刺痛。右手经脉已解,苗疆三液毒毒液扩散,流遍全身,侵入肺腑,无药可救。他之所以跟她撒谎说此毒有得解,原因显而易见。   这个漫漫长夜,毒性早该发作,却一直没有发作,只因他偷偷服下了边疆老人也研制的可暂时延缓血液流动的丹药,供他多活一阵,与她依偎着度过一个夜晚,算是道别。那样他即便死了,也不有人知道他到底是死了还是失踪了,更不会有人看到他死前是多么狼狈万状。   他忘了,关于魅,他生前在书中确确实实看到过,书上也确确实实写了:魅,形也,气也,聚气而成,寄形于物。   书上还说,魅易感,感觉超出常人。刀伤可入,伤及要害即死。但毒物,未必能够克制它。魅是人的精神游丝凝聚而成,只是形和气,只要形不灭,气就不灭。就算中了毒,生念强,自可控制毒性不发作,生念不强,就得另当别论了。才刚找到司马帘,欧阳明日自然是不想死的。冥冥之中似乎有个声音在跟他说:“欧阳明日,撑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脑力有限,章节名字当初写的时候都没取好,都是临时取的,昨天的是(一),今天的是(二),章节名总是改不了,只能那样了   ☆、番外 梨花薄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什么也没有,只有番外一篇,因为濛州一行要告一段落,便插一段肖凌月和真正的朱绡绡的番外。正文已经全部稿子打好,这篇番外新出炉的,写得也有些急。   还记得肖凌月第一次入天麟山庄,是跟随他的主人,赵择之去的。很奇怪,同为三大山庄的庄主,赵择之却显得更低一等,肖凌月虽然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的原因,还不是自己家庄主有求于人家,但他心里还是很纳闷,庄中万人之上的庄主到了别人家里,怎么变得如此卑微?即便有求于人,也不该丧失尊严。   赵择之还带了聘礼过去,说是要替儿子向朱小姐提亲。朱向离起初不怎么乐意。   赵择之这么做,岂会是无备而来,他深知朱小姐不懂武功,又是朱向离唯一的后人,如此一来,家业难以继承。他便借此提出两庄联姻,结为一家的想法说服朱向离。   正是在二人谈话间,肖凌月得知了朱绡绡身为朱向离后人却不会武功的事,加上之前的不满,对朱向离更感到鄙夷。   一个空闲,钻进了后院。后院幽静古朴,唯有几株石榴树上红星点点,似是布置后院的人嫌后院古朴到单调,特地移来石榴树,等它开了花,来进行点缀,不过总体来说,还是让人对布置这一切的人心生敬意。肖凌月想起这里是天麟山庄,就怎么也敬不起来了。   一颗红星落在他的肩上,是石榴花,他看着花,不由吟道:“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他其实不懂诗,也没读过什么书,难得念的这句诗也是无意中从人家那儿听来的,没想到竟记住了,只是他这么在石榴树下一站,再念出那句诗,倒真像个文人雅士。   “谁在那儿吟诗?”一个声音响起,柔柔的,像是远方传来的,但听者却听得清晰。   肖凌月回过头,第一眼见到的是一片鹅黄色衣角,像一块轻纱在飘扬,随后看到一个人,这个人,怕只有端庄美丽可以形容,难寻他词。在这天麟山庄中,看到这么一个人,地位又不见得低,便可知其身份。   “朱小姐?”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正是小女子,”朱绡绡稍微欠了身,抬眼看他,“公子是......”   “鲁莽之人,初来乍到,误闯此地,扰了小姐清净,不敢报上姓名。”   朱绡绡温婉地笑了笑,一颦一笑让人沉醉:“我不会见怪,你一定是家里的客人吧,小女子还怕扰了公子雅兴呢。”   肖凌月见朱家小姐如此大方,不似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刁钻又惹不起,便放大了些胆,道:“小姐既猜中我是庄中客人,那么便再来猜猜在下是哪位客人。”   朱绡绡想了想:“听说赵庄主替赵公子来我庄提亲,我爹应下了,莫非阁下是赵公子?”朱唇巧兮,明眸柔兮,她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她的言行举止间,无不让人心生爱怜,不忍将眼睛从她身上离开。长得美不如长得怜。   肖凌月愣了许久才开口:“小姐冰雪聪明,在下佩服。”   “迟早都是一家人,赵公子不必客气。”   这句话深点肖凌月的心脏,迟早是一家人,但不是跟他。   “赵公子?”朱绡绡见对方傻傻呆在那儿,疑惑地叫了声。   “小姐是在叫我?”肖凌月回过神,“昨晚没有睡好,倒在小姐面前失态了,小姐不要见怪。”   朱绡绡嗔笑道:“都说了以后是一家人,你还这个样子,让爹知道了还以为是我怠慢了贵客呢。”   “小姐不仅生得落落大方,言行举止之间都比平常人家小姐更显得大气,小姐面前倒显得在下迂腐了。”肖凌月谦逊有礼,转念一想,记起了方才大厅内赵择之说起朱小姐不会武功,难以继承朱向离的事业,就看似无意地问了句:“朱庄主的武功在江湖少有对手,那小姐你作为庄主的后人,定承下了不少真传吧,不知在下可否领教一番。”   果然,朱绡绡愣在了那儿,看着他:“小女子不会武功。”   肖凌月惊讶道:“小姐真会开玩笑,子承父业,你虽是女儿身,怎么可能一点都不会父亲的绝技?”   “赵公子!”柔柔的声音将他冷冷打断,“你不可能不知道,小女子确然不会武功。”   “我不可能不知道?”他仍旧在装傻,但在对上她的眼睛时,猜想她定是真生气了,虚心的作怪,令他的声音轻了下去,“我又从何得知?”   “整个山庄都在传,飞骐山庄向朱家下聘礼提亲,可谁不知道,这不过是赵庄主想壮大自己的家业合并两庄的借口。”   肖凌月闻言一震,他原以为男儿家的事,女孩子不被允许参与。可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看似养在深闺什么都不知,却能将事情看得如此透彻,还能镇定自若地将它一语点破。她虽不会武功,虽看似娇弱,却有男儿的胸襟和见识。   “赵庄主此行,定不是无把握而来,也不会让自己白走一趟。他提出两庄合并,表面上是因为我们两家联姻,但仔细一想,天麟山庄之名并不逊于飞骐,我爹不是无野心之人,又怎会甘心从此天麟山庄改姓赵?而我爹的一大忧事便是他的事业何人继承。因为我不会武功,又是他唯一的后人,所以我必须选一位人品能力都非常优秀的夫婿入赘,与我一同继承家业。入赘对男子来说是对尊严的践踏,能满足我爹前一个要求的人大多是人才,又有哪个人才愿意屈身入赘?”说到此处,朱绡绡温柔似水的眼中含着些恨意和怨意,“不过赵庄主也猜到了我爹的心愿,那便是壮大家业,后继有人,于是就降低身姿向我爹提出要求,还承诺联姻后,后代中,女从朱姓,男从赵姓,我爹这才答应。如此重大之时,又是那么明显的原因,我不会武功,你又怎么会不知?   “但赵公子,你知道我身为英雄之后却不懂武的真正原因吗?”也不管他回不回答,“小时候,我爹对我很严厉,而我生来练武的资质就很差,爹希望将他全部武功传授于我。为了爹高兴,我拼命练剑,却总远远低于他的期望。爹有时候回家心情不好,看见我使的剑法没有丝毫长进,就会责骂我,于是我练得更努力。有一次我用力过度,扭断了右手手臂上的筋骨,我娘心痛万分,怪罪我爹,我爹也自责不已,并承诺不再强迫我习武。   “我的伤痊愈花了整整两年时间,当我再尝试拿起枪时,却是挥也挥不动的光景。”   肖凌月深深歉疚:“原来小姐并不喜武,我单知小姐养尊处优,却不知小姐还有这么一段辛酸往事,对不起。”   “既是辛酸往事,那便不提也罢,”走了几步,与他擦肩,来到石榴树前,“这院里种满了石榴,都是爹下令种的,因为他听说石榴全身都是宝,连皮都可做药……我爹虽对我严厉,但又何尝不疼我?”转身看他,“所以,赵公子,我不管你发出那个明知故问的疑问是出于什么目的,我只想请你尊重我爹,不要把他当成一个管教不严,或是只会宠爱女儿的无能之人。他是真正的英雄。”   “……”肖凌月倒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怎会?我虽不是贤士,但也是守礼之人,自然会对未来的岳丈大人恭敬有加。”   朱绡绡稍稍展颜,笑道:“那便好。”   肖凌月见她笑了,松下一口气:“小姐,你我方第一次见面,就要成亲,只是受命父母,却不见得两情相悦。小姐正值芳龄,上门提亲者定然不少,虽然那些人都满足不了你爹的要求,而庄……我爹做到了,嫁给与自己没有感情的人,你心里就没有一丝不甘吗?”   他发出此问倒是在她意料之外,没想到这个大少爷心思还算细腻,都这时候了,还能想到她的感受,虽注定要与他走在一起,却没有半分要占据她之意。她捡起一朵坠地的石榴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如你所说,我们都是受父命,婚约由父母定,这是古往今来的规矩,到了我们这儿也是一样。再说我一直让爹失望,我是不愿违背他的意愿的。”   “绡绡,”肖凌月脱口而出,“哪个男子若是娶了你,定会很幸福。”   朱绡绡轻笑:“你善解人意,若是哪个女子嫁给了你,也定会幸福。”   虽然这夸赞的话照搬了他的原话,肖凌月心里还是莫名一动,笑眼望着她,复提起方才吟诗时的文人情致:“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朱绡绡愣了愣,笑容顿住:“……大好春光,赵公子为何突然念起这首处处透着悼亡伤感气息的诗?”   “这样的吗?”肖凌月神情也有些微愣,文人雅致不复存在,“我自小不爱读书,念诗也只凭感觉不考虑它的意思,”神情尴尬,“我……我只是见你一身鹅黄衣服,便想到了梨花。”   朱绡绡手中的石榴花不知不觉掉回地上:“梨花是白色的。”   “但是梨花谢后,梨树所结的果子不正与你衣上颜色差不多吗?”肖凌月为他找得到接口之话得意地笑了,“梨花只是梨树结果之路上的过程,只具观赏价值,别无它用。而丰硕的果实结在树上,内涵饱满丰富,就好比树养育的孩子,那是值得细细品尝慢慢回味的。而朱小姐你,让我感觉你就是那梨花谢后梨树所生的女儿。”   朱绡绡涩涩笑道:“我是梨花之女?”红晕染上脸颊,“那你便是石榴树之子了。”   想到石榴那般外表,厚重苦涩的外皮,肖凌月不免心下不解,委屈道:“小姐这么讲是为什么?”   “石榴看起来让人不喜,只因它长得不好看,但那是因为它从不屑于以不必要的装饰来吸引别人。只要有人耐心剖开它的皮,才发现石榴内里清澈甘饴。当关注它的人渐渐多起来,慢慢会有人发现,它难看的外皮还有很好的药用价值。总之我说过,石榴全身都是宝。”   “……”久久无言,夕阳下,两人相视笑着。   本来朱绡绡与赵鸿宇的婚期定于几月后的黄道吉日,但赵择之从四方城得到消息,皇甫仁和正在宫内秘密筹划赛华佗复活之事,复活之日将不久矣。赵择之与赛华佗无冤无仇,这个消息自然与他无关。但他收到的是求助信,写信之人请他帮忙除去赛华佗。其实信尾的利益之诱才是最关键的,要不然赵择之不会同意,更不会插手。   赛华佗是难对付之人,要除去他,必须经过一系列谋略布置。这么一忙,于是,朱绡绡和赵鸿宇的婚期一拖再拖。到了后来,赵择之和那写信之人甚至将两山庄的联姻也算计了进除去赛华佗的策划中去。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在联姻那天,这个温顺的朱小姐竟会逃婚。   在婚期一拖再拖的日子里,肖凌月隔三差五跃进天麟山庄的墙,去伊人闺房看望,朱绡绡一心以为那是她未来的夫婿,既暂时不能在一起,那便日日等他出现。一个梨花之女,一个榴树之子,真像天生一对一般,日渐甜蜜。   但事情终有对簿公堂的一天,当一心只付学医的赵鸿宇被父亲硬拉着来到天麟山庄,朱绡绡看到了一张不同于以往的脸,人人都说,这是赵鸿宇,不久后她的夫君。其他人倒没什么,她却像遭了天打雷劈,身子软软将倒。赵鸿宇被老爹一推,硬是推上前去,才将朱绡绡扶住。而被他扶住的人,非但不道谢,发了疯似的将他狠狠推开,跑出大厅之外。   她浑浑噩噩回到房中,没有肖凌月身影,桌上只放了一封信,她盯了这封信许久,终是没有打开,慢慢地将它揉作一团,扔到地上。   此后每一天,肖凌月都未曾现身,但不变的是——那桌上的每日一封信。仍旧不变的是,朱绡绡盯它许久没有打开,揉作一团,扔到地上。   几个月后,朱绡绡收到了最后一封信,此后肖凌月便再无音讯。等了几天,朱绡绡再也忍不住,取出一只箱子,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一封封已经揉皱的未拆的信,这些信放满了一箱。   她从第一封开始拆,上面写道:“绡绡吾妻,郎君非存心欺汝,事已至此,汝可愿同吾携手天涯?”   第二封写道:“绡绡吾妻,郎君歉疚已极,唯愿与子偕老。”   第三封写道:“绡绡吾妻,郎君歉疚已极,唯愿与子偕老。”   第四封写道:“绡绡吾妻,郎君歉疚已极,唯愿与子偕老。”   ……   读到最后一封时,那是最长的一封信:“绡绡吾妻,郎君歉疚已极,庄主已知我冒充少庄主之事,怒非常。为将功折罪,我将往四方城完成数桩凶险之任务,当归之日,当再登门请罪。然,吾愿一如往昔,唯愿与子偕老。”   只是,到了新婚前夜,她都在没等到肖凌月登门请罪,也再没听说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当她以为自己将要接受命运的安排嫁给赵鸿宇时,一个与她年龄相仿、自称姓司马的姑娘出现了。司马姑娘的出现,燃起了她反抗命运的欲望。在司马姑娘的帮助下,她出逃了,司马姑娘替她出嫁抵挡一阵。   但无论做多大的努力,多大的反抗,最后的最后,肖凌月随意一句:“春情只到梨花薄”,终是一语成的,美好总在那么一瞬。   多暖五月,欢乐时节,天上人间,有没有未招的魂?      ☆、第二十五章 宴上噩耗      几日前,四方城外一线关被毁,城内饥荒一片,物资匮乏,供不应求,更别说还能抽出人力财力来修复一线关这一商业要道。城主被困关外,有些文化的大臣刚好跟着城主一同被困,武将陈可量又不在身边。城内群龙无首,底下办事的人采取的措施大都治标不治本。   在这等危急境况之中,国师同陈可量远在濛州都音讯全无。救这场灾难的,却是枫林山庄的石东升。   石庄主动全庄之力前往一线关,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终于大功告成,疏通了道路,救出了城主连同一系列官员,无人员伤亡。   为缓解饥荒,城主下令开仓济粮,石东升亦大办慈善。短短数日,四方城一如往昔。   此次灾祸能够顺利解决,石东升功不可没,城主大悦,在宫内大设宴席,此次宴席的主角,自然是石东升。但四方城的国库不是取之不尽的,光是救灾就已使国库亏损,故这次宴会是万万没有山珍海味的可能的。不过比起从前,还是难得的。好歹也请来了乐师,还有几个宫女充数成为舞女,既有丝竹管弦之盛,又有杯芍取醉。乐哉,乐哉。   然而弊端往往在这种时候出现,全城松了戒备,宫内也是如此。一旦有盗贼或是刺客潜入,后果将不堪设想。好在潜入的不是盗贼,也不是刺客,是自己人。一般无论什么人入宫,都需要侍卫进行通报。可陈可量进宫,却无人通报。   宴会设在夜里,正达酣处时,陈护卫赶到了。众人无不认识这个人,他是城主身边的影子,对他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却没有一个用正常的眼光看他,就像看待一个不速之客,城主也连同在内。城主呆若木鸡地盯着蓄发蓄须邋遢不堪的陈可量,道:“陈护卫?”   陈可量自那日在濛州客栈冒着暴雨挖掘废墟,企图找到欧阳明日。毕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嘛,哪怕是被火烧光了,也可以找到骨头。只是那样不停歇地挖到第二日日落,都未果。倒是双手,一停下来才发现,它早已血肉模糊,哪里还挖得动?怕连自己的随身配刀都握不动了。但他终归必须要握起来,他也不能就这么自杀谢罪,否则,谁回去向城主复命?一想到这里,他便倒头呼呼大睡起来,养精蓄锐之后再出发。   他从掌柜的包袱中找到一些银两,买了匹良马,火速赶回四方城。   听到城主在叫自己,陈可量再也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里,照礼节来讲,护卫行礼只需单膝跪地,可他双膝全跪了。这也是他第一次行这么大的礼。   臭豆腐惊地从座中站起来:“陈护卫,这是为何?”他没问出的话是:国师怎么没同你一起?而这也正是陈可量为何不肯自刎而急着赶回来所要复命的内容。   他一字一句道出:“国师,仙、逝——”说这四个字只需换一口气,但他感觉说了一年,说得他面红耳赤,却在见到众人反应后瞬间白得像涂了一层石灰。臭豆腐像涂了两层。   陈可量不敢抬头,自然注意不到宴席的座中有两个他不认识的人,那两个人都是妇人,年纪相近,容貌迥异,却是一样的美。   “仙逝”两字一说出口,其中一个妇人立失了形象,哀嚎一声,便不省人事。她的地位一定不低,所有人都簇拥到她身边,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居士——居士——”司马长风和上官燕叫她伯母,只有臭豆腐叫她岳母。   陈可量明白了,这位夫人,是城主的岳母,国师的生身母亲,是以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她常年隐居,想必是听说了一线关的事才回来看看。他居然那么直接地在一位母亲面前说出他儿子的死讯,他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巴掌,不过他早已不打算见到明天的日出了,扇不扇又有何区别?   趁着没人注意,陈可量的刀亮了,刀鞘落地到声已在勃颈上竟有用力只见一根筷子的急速向他飞来,眼看着要戳向他的眼睛,却偏偏撞向他的刀,刀身因颤抖变得更沉重,还未复原的手一软,刀掉了下去。陈可量震惊,定睛一看,司马长风尚保持着掷筷子的姿势。鬼见愁司马长风,果真名不虚传,不仅刀法精妙,就连掷筷子的功夫也是一流。   照事情的发展,陈可量是死不成了,只要他没说出国师之死是因他之故,就不会有人怪他。但另一个人快活不成了,欧阳明日的母亲,早已潜心修佛的玉竹居士。幺女新婚丧命,长子失而复得,却又得而复失,哪个做母亲的受得了?   送走石东升后,臭豆腐前去探望岳母,玉竹居士一身素服,握了串佛珠,嘴里不停地念叨。她隐居的八年中,前一段时间就住在沙漠之甍,研习佛法。后一段时间在外云游,遇到哪户人家谁快死了,便帮助那户人家在尚处于弥留之际的人身边念诵护法心咒,助他往生。没想到到头来,轮到为自己的儿子念往生咒了。   臭豆腐唤了几声岳母,都不见她有丝毫反应,想必她一定是对这个世界绝望了。为了使岳母心安,更为告慰大哥,他拟下诏书,国师欧阳明日功标青史,今天降横祸,感怀其无量之功德,为其风光大葬,三日后出殡,全城戴孝。   诏书刚下,就有贺礼上门。国师刚过世,就有贺礼上门,臭豆腐差点没将屋顶掀起。   据那送贺礼的人说,这是天麟山庄送来的向国师提亲的贺礼。   “什么?”臭豆腐竖起了耳朵,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女方向男方下聘礼?   那人道:“城主不要质疑,这确实是聘礼,我家小姐爱慕于国师,听闻国师死讯,小姐九回肠断,庄主不忍,便替小姐下了聘礼,完成小姐夙愿。”   下人说的话岂能全信,朱向离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死人?当然,只有他和朱绡绡知道欧阳明日还活着,却一直没有现身。   尽管臭豆腐不怎么同意冥婚,去了趟玉竹居士的房中征求岳母意见。未果后,回来竟发现那送聘礼的人不见了,聘礼倒原封不动放在那儿。   那人留给陈可良一句话,出殡之日就是天麟山庄与四方城结亲之时。臭豆腐问题没有自己同意那人是如何走得,陈护卫一脸茫然地说,飞走的。臭豆腐不由唏嘘,并无多做怀疑,世人皆知,天麟山庄高手如云,有轻功好的人,也不足为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六章 出殡日      出殡之日如期到来,朱绡绡如期下嫁,同一副空棺材拜了天地,便开始封棺,起棺,出丧。   出丧的一路上并不顺畅,先是有城主胸闷无法行动被抬回宫中,后又有一帮百姓集结在欧阳明日的陵墓前,为首的戴着面具,黑衣斗篷,正是打扮得同半天月一个模样的人,曾借龙魂刀伤害司马明恩的人,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半天月。   所谓的陵墓,并非新建,而是八年前欧阳明日命高易山为自己造的,后来一直没用,也一直没有拆除,这次派上用场了。   城主胸闷昏迷,自然是要请御医的,小满姑娘随侍。   御医为臭豆腐把脉时,小满一步步地凑近,凑得足够近时,迅速将一枚金元塞入御医手中。御医不解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眨巴着眼睛,愣了许久,直到小满的脸眨得都快抽筋时,才恍然大悟。收起银元,乖乖地说:“城主只是近日操劳过多才致胸闷昏迷,,要恢复还需多加调养,国师的出殡仪式,城主怕是不能参加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不假,小满塞给御医钱,御医就帮她撒谎,低俗之人又怎会想到后果怎样呢?但从来御医的反应程度看,足以看出他之前并未受过赂,这一次,只是个先例。   送走御医,又摒退侍卫连同一干等宫女。她的地位不高,却是城主身边的红人,宫女之类的,没有敢不听她的话的。   空荡荡的寝宫,她从来没有机会仔细静静地观察过。而臭豆腐的脸庞,她一直有机会,却一直不敢。这回,她敢了。   她的脸很黑,一双手却白得更胜雪,柔得更似水。   她用她这双无暇的手的手指轻轻抚上床上之人的额间,渐渐下滑,直到鼻尖,又渐渐地滑至嘴唇,那个人都丝毫没有反应。   她痴迷地自语道:“他们对我下毒,若我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就不会定期给我解药。刚开始我听他们的话确是怕死,可是现在我却怕见不到你,所以我不得不听他们的话。你睡在这里,不会有坏处的。”   纤纤玉手没有停止下滑,阻止它下滑的是另一只手。小满震惊地回过头,从衣袖逐渐看到那只手的主人,吓得几欲昏死过去。   陈可量说,国师仙逝,此刻欧阳明日却活生生站在她眼前,对她说:“城主可有立过这个规矩,婢女也可以对主人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事。”   小满惨白了脸:“你……你……是人是鬼?外面明明有侍卫,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既非人也非鬼。现在全城戒备松垮,我要进来而不惊动一兵一卒又有何难?”眉心的朱砂摄人心魂,眼神却可以杀人,“你对城主下药,目的是为了不让他参加出殡仪式,你所说的他们,是谁?半天月还是石东升?有什么阴谋?”   小满被问得逼到了墙角,牙齿颤抖地咯咯作响,却仍故作镇定:“你既那么想知道答案,可以自己去一探究竟,奴婢只是一个宫女,知道不了那么多。”   “若我真去了,岂不是让你们的阴谋得逞?”欧阳明日一步步紧逼,“你身上的毒,我可以替你解。但是现在,我一定要把臭豆腐救醒。”   小满的脸之所以黑,大约是中毒所致,只因定时在服解药,才不至于立即丧命。   她抢先一步到了床前,拦道:“不行!他不能去,这样对他才是最好的。”   欧阳明日略略瞪了她一眼,语气不再波澜不惊:“这样对他好,可是四方城百姓就要遭殃了,因一人暂时的安逸毁去万人安定,你忍心臭豆腐做一个昏庸无能的城主而遭人唾弃吗?”   这世上暴君庸主何其之多,臭豆腐是难得的明主。所谓的阴谋,目的不过是在城主之位,聪明如欧阳明日,怎么会想不到?   飒飒风声,方圆几里,万物俱废,一座陵墓孤独地立在那儿,刻着“欧阳明日之墓”几字。出殡的队伍渐行渐近,哀乐响彻行云,使路过的行人伤心,飞过的鸟儿哀鸣。   队伍在陵墓前停下,城主没能参加,艰巨的领队任务就交给了一两个文臣。作为最好的朋友,同时还有上官燕和司马长风。自然,朱绡绡与空棺已拜了天地,她才是这里的主角。   前文说到,出丧的一路并不顺畅,先有城主胸闷无法参加,后又有一帮百姓集结在该陵墓前。这帮百姓在先前的城主纷争中都是支持的欧阳明日。此番前来,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百姓中带头的,却是上官燕和司马长风再熟悉不过的人,脸戴面具,黑衣斗篷,八年前他们最大的敌人这一——半天月,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半天月的手上捧了块小小的玉玺,假不了的城主玉印肖凌月曾在东侧山脚对欧阳明玉说过,他偷了群主玉玺,给了欧阳飞鹰,现在玉玺却在半天月手上。   半天月的目的,路人皆知。趁着皇甫仁和不在,欧阳明日逝世,以城主玉印为信物,乘虚而入。他身后的百姓,大多没有主见,顶多在茶余饭后抒谈自己的想法观点,绝不会这么大规模地集结在一起,他们的队伍都快赶上起义军了。   半天月的声音因戴了面具而变得沉闷:“城主无道,被寄予厚望的欧阳国师亦离开人世。我与身后这些百姓共同商讨,以城主玉印为信物,推举我,半天月为四方城城主!”声音沉闷却响亮,别说十里之外,就是云霄之巅也是听得见的。   文臣们皆畏惧。   但再怎么畏惧终归还是文臣,都曾饱读诗书,口才定当十分好,自是说得出几句话来驳斥半天月。却终是说不过他,只因他手上的玉玺。皇甫仁和不在场,理极其不公地全去了半天月那儿。   由于这次国师的殡仪是件天大的事,一路上参观的群众不计其数,到处皆可看到人。众目睽睽之下,曾出口成章的高官文臣此刻却得了口吃癖,在一个瞧都没瞧见过的阴阳怪气的又不知不觉要成为城主的人面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叫群众心寒。   除非奇迹出现,除非小满对臭豆腐下的药失灵,臭豆腐毫无征兆地猝醒过来,又从天而降般降临在殡仪现场,除非这一切发生,才可能挽回局势。   果真奇迹来了,挡也挡不住,索性就别想奇迹会发生,因为越想就越不会发生。在群众心寒之际,皇甫仁和之所以会出现,全在于没人会想到他真的会来。   除却半天月身后的百姓,围观的群众大抵,应是尽数都希望在皇甫仁和的统治下安居乐业。当看见皇甫仁和孤身一人策马而来,英姿飒爽,焕发无限俊彩,围观群众无不雀跃万分,他们的城主来拯救他们了。   皇甫仁和以一颗宽和仁厚之心治理四方城八年,像看待职务一样兢兢业业地对待城主这个位置。先百姓之忧而忧,后百姓之乐而乐。治理的四方城素来城泰民安。只是自赛华佗活转这一消息散播开始变得不怎么太平,但再怎么不太平,也只是一个月以内的事。玉印玉玺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民心所向。   在葬礼这种场合之下,万万动武不得,谁先动武,谁就输了。若不动武,理早在皇甫仁和出现的那一刻去了他那儿。所以半天月输了,皇甫仁和赢了。   若真是半天月赢了,那四方城将真的断送了。欧阳明日的话终说动了小满,令她救醒了皇甫仁和,堪堪赶在千钧一发之际,力挽狂澜。   半天月落荒而逃,他身后起义的百姓无处逃生,起义一旦失败,他们只能接受命运对他们的审判,就是死。但臭豆腐一句,他放诸位回去,若诸位日后好好效忠于他,他便既往不咎。   他的既往不究赢得了诸位的永不背叛,一辈子感恩戴德,从此再没有人能动摇臭豆腐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一时间,城内新生婴儿中产生了一股名字热潮,婴儿们被取的名字大抵都带的“仁”或“和”二字。   欧阳明日虽身在暗处,却瞧得比谁都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七章 世俗梗      冥婚一说,对于女子来说是毫无益处的,但朱绡绡自己却毫不在意,她知道她结的这门亲并非真的冥婚,况且只有通过出嫁的方式,她才能够离开那个从没去过的家,永远留在这里。   且不说朱绡绡如何如何想,城中百姓基于对她这一行为的看法,与人闲谈时都恭敬地称她为夫人。   虽被称为夫人,但这夫人的日子,朱绡绡过得委实无聊透顶,自从入住了清云居,就像一只鸟进入了一直没有门的笼子。   待在笼子里那么多天,欧阳明日都没有现身过,他不可能不在四方城,或许他不出现有他的原因。朱绡绡希望在逛街时或是在哪个偏僻无人的角落可以跟他偶遇,或者他找上她。但偶遇着实不可能,欧阳明日既是故意不让人知道他还活着,又怎会在外到处走动?至于他找上她倒是有可能,只是时机未到。   直到有一天,朱绡绡模模糊糊中,记不得是哪一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模模糊糊到得一个熟悉的地方,仔细一想,原是琴箫谷。又在模模糊糊中,来到那处瀑布之下,她与欧阳明日初遇的地方。其实也算不上。所谓初遇,只是她刻意安排的再遇。   一切尽在模模糊糊中,朱绡绡自己也纳闷,她什么也没做,更没有走一步路,而身边的场景旋来旋去不停地变换。   忽然,场景停留在了瀑布下方,瀑帘后笑声陡然响起,哀婉凄切,优柔含蓄。朱绡绡闭目,敞开红色衣袖,置身桃源,轻道:“明日哥哥。”   瀑帘后身姿挺拔,执箫反手负立,缃色衣襟尽敛风华。欧阳明日的眉眼,渐变清晰,藏身在瀑布后的山洞内,笑容迷魂,朱砂勾魂。他伸出手。不知怎的,几丈远的距离,那只手竟伸到了朱绡绡的面前。   朱绡绡无数次想过与他再见时他会是怎么一副表情,他会不会生气?未经过他的同意,她擅自下聘礼嫁给了他。他现在笑得那么灿烂,如水如花如骄阳,看来他并没有生气。   她搭上那只手,身体飘飘然飞了起来。白衣胜雪,红衣似火。一切就好像在梦境中,两个人在空中荡漾许久。朱绡绡不敢置信,紧了紧握着的手,想把它握得更紧。   不幸的是,这终究是个梦境。那只她握着并握着她的手消失了,人也消失了,化为了一滩水。朱绡绡震地朝下面一望,她仍在半空中不由冷汗从背袂渗出。接着,她直直往下掉。   在落入水中的一瞬间,随着一声惊呼,她回到了清云居。一阵失落加一阵惊险地呼了口气,原是做梦。自己明明躺在床上睡觉。额角正被一块手帕擦拭,带有淡淡的桃香,朱绡绡怔怔看着为她擦拭额角的人,刚才是做梦,那现在呢?   “明……日……”她不知道接下去该叫大哥还是哥哥,踌躇半晌,终是只说出了“明日”二字。   欧阳明日仍是一贯的表情,想笑却笑不出来:“那么快便改了称呼?”   朱绡绡讷讷地伸出手去触碰他的眉梢、眼角,欧阳明日极不自然地别过头。见她有得寸进尺的意思,一把抓过她的手:“你做什么?”   朱绡绡指了指手绢:“方才睡着的时候我被梦欺骗过一次。醒来竟发现你在为我擦脸,我当真怀疑这是否还是梦境,你是否会再一次消失。”   欧阳明日将手绢放回脸盆,月光透过窗,容色皎皎:“你没有做梦,我也不会消失。我为你擦脸,只是见你吃过晚饭后没有梳洗便直接倒头呼呼大睡,不能让你这位大小姐自甘堕落至此罢了。”   “你也知道我并非什么大小姐,”朱绡绡将手收回被中,“明日大哥你生气我擅做主张嫁给你吗?”   “生气。”欧阳明日的脸上没有起伏,声音更没有,“婚姻大事,不是父母之命,就是媒妁之言,或是自己做主。你与臭豆腐都不经我同意,甚至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替我完成了这门婚事,我当然生气。”   冷淡如此,与梦里他的笑容比起来,差别实在太大。   朱绡绡道:“你还记得在客栈之中,你对我说过的话吗?若我摘下面具,你便娶我,回去后我想了许久。现如今,我觉得是时候了,”顿了顿,“明日大哥,你想不想见见我的庐山真面目。”   期盼着他的答话,然后听他说他有多想。他一定会说想的,事实是,他说:“玩笑之话,岂能当真?”他替她盖好被子,容色淡淡,站起身,“你好好睡觉,我去见我母亲。”他不会承认她是他的妻子,更加不敢承认他朋友的女儿是他的妻子。   若他真承认了她是他的妻子,他实在不敢想象那一天。真相大白的时候,上官燕与司马长风会是什么反应,假设他们也接受了这个事实,欧阳明日仍不敢想象。哪天遇到司马夫妇,一个是他的朋友,一个是他曾经爱慕的女子,他要对着他们毕恭毕敬地唤一声岳父岳母。实难想象。再者要让他们连同外界的人接受这个事实,除非先登上天。   欧阳明日走到门边,听到身后轻声的、近乎嘶声的呼唤,一声陌生又熟悉、熟悉又陌生的——“明日哥哥。”欧阳明日本不想停留,却不由自主地驻了足。   “明日哥哥,你难道不想见见十年后的帘儿长的什么模样吗?”   想的,但是不能啊。转身间,早已见到了一张不同于朱绡绡的脸,圆润如玉,泪眼迷蒙,这样站在那儿,怎惊艳二字?这张脸才是与这副身体相吻合的,吻和得若合一契。   帘儿——帘儿——他心底无数次唤着这个名字,却不敢放在嘴上,生怕毫无控制地陷了下去,更怕给她一丝一毫的希望后她会不言放弃,无法回头。   他走近她,为她擦去眼角的晶莹液体,像长辈安慰晚辈。   “论生年,我较你年长二十多岁。论辈分,我既是你的大伯,亦是你的叔叔。要我用妻子的眼光看待你,我做不到,”顿了顿,心酸透了,“帘儿,身为长辈,我会待你如同己出。”   说完,擦出更多的液体,但,依旧决绝地,走出去,无情地,关上门。独留下清冷桃香。   司马帘躺回床上,戴回面具,温热的液体自眼角滑过冰冷面具。   自言自语:“你擦掉了我的泪,可是你走后,它只会更多,瞧,一滴……两滴……这泪痕,你擦得掉吗?”   “常有人感叹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可是,你并未老去,又何必顾虑那么多?原以为七岁的我配不上你,于是我便找了秘书士躲在缚思剑中的幻境十年。幻境十年,人间十天。缚思剑吸取了我十年的精气,十七岁的我回来找你,想要得到你的接受,终究……终究……”话语哽咽在喉咙。她想到了种种他不能接受她的可能,也想到了他或许对上官燕余情未了。但实质上,她只是败给了他的友情同他眼中的世俗观念。这些,从来都是被她忽略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八章 梦醒遗香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因为志愿的事,又偷懒了一天。今日这章,剧情较少,可能略显无聊。   人可以因为种种原因而停止前行的脚步,但是时间永远不会。有时时间像淙淙铮铮的水流,时缓时快。有时又像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但永远不变的,是它不回头的匆匆前行。一路追赶,无止无休。日子一如往常一天天过去,司马帘依旧做回她的朱绡绡。   百无聊赖的生活中,自那日过后,欧阳明日便再没有出现过,至少在朱绡绡醒着的时候没有,睡着的时候,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的睡相不好,不过自从去过天麟山庄调养了几天,已好了不少。嫁来四方城,偌大一间清云居,住她一人难免太清冷。然清冷归清冷,重要的是看管的人一少,本性便要暴露。   不知哪一晚,约莫是哪日的酒席,她趁人不注意,偷喝了一小坛酒,好在只是小醉,并没有失什么形象,也没有丢国师的面子。一路上跌跌绊绊,由侍女扶回清云居,又由侍女服侍夫人睡下,并为她盖好被子。那一晚,她调好没多久的睡相被打回原形。她踢翻了被子。她结的这门亲是冥婚,但被子却是绣了合欢的大红鸳鸯被。   被子踢翻了不要紧,顶多半夜冻醒或受个风寒。但半夜里却有一双手在她踢翻被子后捡起合欢鸳鸯被,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盖上她的身体,直到脖颈出,露出圆润、天真、洁白纯净如白纸却又闪耀如星辰的脸。   她是个有灵性的孩子,自小随父母隐居,她本该快乐无忧,她本该不谙世事地活在乡野,却因为他的重生,她随着父母来到四方城遇见他,从而落入红尘,从而为他耗费韶光,从而为了这段不可能的不伦之恋,眉目成伤。   或许,他欧阳明日永远都无法抹平她纯净无瑕的脸上那唯一的眉目的创伤。   简陋的床头紧靠着窗棂,窗外的树风移影动,除却飒飒树叶声,屋内格外静谧。   那双手动作轻巧,像鬼魅的手,没有形体。除了能捡起鸳鸯被外,带不走一点风尘,发不出一点声音。但到底还是惊动了朱绡绡,她隐约听到一个声音:“好好睡觉吧。”   破庙中,欧阳明日为了通知朱向离他女儿还活着,他劝她说:“你不如先好好睡觉吧。”   那晚,他为睡梦中的人擦脸,他替她盖好被褥,说:“你好好睡觉。”   前一次听到,甜蜜无比,仿佛天地间唯她幸福。后一次听到,心痛无比,仿佛举世皆黑暗如地狱。   这次听到,半睡半醒的她全然没有思绪,只是条件反射般,死死地抓住那只手,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放,以她的精神状态,只够抓住一只手。   那只温暖的大手,让她想起了梦中的琴箫谷,他执箫负手而立,伸手相邀,化蝶般两个人空中盘旋飞舞,那个梦境,以她的手稍用了力终结。   而这只手,似梦似真,似幻似影,最终还是以那只手狠心地抽出作结。   那只手一抽出,朱绡绡刚稳落下来的心又搁了个空,冷汗直流。倏地睁开眼,看不见一个人,那块玉竹居士送的白玉阿弥陀佛吊坠挂在床檐,一个劲地晃悠,似是被人刚刚撞过,被谁呢?莫不是那双手的主人?   但刚才发生的事,朱绡绡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但更多的,她愿意相信是个梦境。她心中的一叶孤舟,再也承载不起任何失望了。   她将感情之事想得太简单。幼年时,她问起一个幼稚的问题:“明月哥哥,你喜欢我吗?”他的回答是:“喜欢。”她都没问是何种喜欢。天知道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对于男欢女爱之事到底懂多少。常人自是不敢说,但对司马帘姐弟,无论年龄多大,遇到对的人,可以说是至死不渝。为了那句喜欢,她努力地想要够到他差不多大的年纪,好有资格对他说那些痴男媛女常说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等等。想来都让人羡慕。   幻境,别样的现实。幻境中,亲耳听他说,认真地说,待她长大,他便娶她。当面对着血淋淋的事实——他的死亡。她的痛心疾首,令她怀疑起了幻境中的自己有没有做梦。然幻境已属梦境,何来梦中梦之说?   十年的等待后,她出得幻境,缚思剑吸取了一个有灵性的少女一生中最美好最快乐的年华的精气,光华无限。琴箫谷的再遇,他眉目依旧,她已不再是当年的司马帘。但她的信仰,她要做的事却从未变过。为了他的那句喜欢,为了到达心目中的天涯海角,为了与他说死生契阔,为了与他说与子偕老。哪怕是一段不伦之恋,哪怕父母反对,世人唾弃——只要两情相悦。   她很高兴他能被她琴声引来,她更加断定,他心中有她,他懂她,他喜欢她。缥缈琴不仅是一副好的武器,更是一张举世无双的好琴。他们的琴箫合作,合作得恰到好处。琴声、箫声、流水声,神仙也无福消受的天籁之音。只可惜,世上再无第三人可以听到这种声音了,只因他们没能力更没资格听到这琴声。   他送她的金线,她一直都放得很好,藏着掖着一般生怕它坏了,虽然知道它不会坏。她时常观赏这团金线,不在于制造费有多高,而在于睹物思人。但睹物思人终究不是个好办法,只会越赌越思。   再者,她刚逃婚,也不好穿着鲜艳的正红衣裳到处走。便在真正的朱小姐在西侧崖被她劝说而打算回家暗害赵择之之后托朱小姐假朱向离之手送了几朵海棠花给欧阳明日。自然不能直接送,外头装个相思柳制的匣子再安个机关以聊表相思意,而不叫人发觉。   相思过处,一日如三秋,算着日子赶到西侧崖,崖边仍回荡着明日哥哥的声音,那一声“相师——”,撕心裂肺,刹时物换星移,斗转乾坤,尽化为一个坚毅、隐忍、孤傲、却在那时倔强如小孩的人无尽的忏悔中。   朱绡绡深深摒着呼吸,鼻梁无尽酸楚:“易相师,你可见过这样的明月哥哥?你可见过这样的爷爷?你不会后悔的吧!谢谢你,救回了我的明日哥哥。差一点,我又将失去他……”   后来,与他共历火场,共住破庙,生死难料却快乐着。   直到得知,他通知了朱向离接他回家,她才醒悟。一切遐想,什么喜不喜欢,什么执子之手,到头来,他却要赶走她,从此恩怨两先消,后会无期,再见也是陌路人。她重重摔下那个装了桃瓣的锦囊,无边无际的失望席卷全身,差一点点,她就要说出:“明日哥哥,我就是帘儿,对你一见钟情的帘儿啊!”   她不甘心,不甘心这十年的等待却是梦境过后的黎明初醒。她的决定——下嫁四方城国师,容不得任何人阻拦。一哭二闹三上吊,朱向离只好妥协。   下嫁四方城,她原以为这是留在他身边的最好方式,但他依旧拒绝。她唤出“明日哥哥”的那一刻,他驻了足,他的背影颤抖了,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是要回心转意。但他说:“帘儿,我会待你如同己出。”决绝地拂袖而去,独留她一人,泪眼迷茫。   那双体贴的手,温暖的手抽离了她的手心。她醒来后,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同那扇门,同那慈蔼的佛祖的白玉吊坠前后摇摆,轻飘飘道:“原是做梦……”即便真实得触手可及,即便真实得有桃花遗香,她都只相信,原是做梦。      ☆、第二十九章 如呓语亦真言(一)      许是母女连心的缘故,上官燕看着朱绡绡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脚步便频频移到清云居去。少不得要提到欧阳明日,也少不得不小心说出他的藏身之处。欧阳明日的藏身之所,只有臭豆腐、边疆老人和司马夫妇四人知晓,朱绡绡是第五个。她心中既想知道他在哪里又不想知道。但不论想与不想,还是由自己的娘亲告诉的她。   辗转反侧几天,心乱如麻,朱绡绡仍想不出该不该去见他。不去的理由是,欧阳明日只是一味地拒绝她,他的每一个笑容都带给她希望,却又在刹那间转过身,将她推入失望的深渊,只差没到了绝望的地步。去的理由是,她是在想他。   思绪万千的夜晚,她多次踢掉轻薄的鸳鸯被。夜半更深,总会有一双手为她重新盖上被子。那双如鬼魅的手,无声无迹。走后,总会带动床沿白玉吊坠的晃动,留下清冷桃香。   地下密道,暗而无光,窄而长,幽长不见尽头。顺着墙壁走下石阶,便可进入一间密室。朱绡绡还是来找他了。   密室内,一根扁状红烛照亮一角,照亮里面的人。   密室的门一点点打开,欧阳明日的目光一点点略向门外,直至对上朱绡绡的眼睛,才震惊地移开目光,继续看手中的书:“你竟找到了的这儿。”   “是燕姐姐告诉我的。”朱绡绡徐徐挪了过来。   “燕姐姐?”欧阳明日抬眼,可笑地,“她可是你的母亲。”   昏黄的蜡烛照在朱绡绡脸上,忧伤得不复往日面容,仿佛一夜成长:“明日哥哥,你可以说帘儿任性,帘儿自私,帘儿不孝,可帘儿从未忘记过自己在做什么,那就是等,”从十年前等到十年后,再从十年后等到他点头。   “你抛弃了宠爱你的父母,也抛弃了需要你去宠去爱的弟弟,甚至抛弃了全世界,抛弃了自己的身份,只为了这么一个字,值得吗?”   “若不值得,就不会这么做了。”   “你该为你娘想想,”幽暗烛光笼罩着他黑色的眸,“找不到你,将会是她一生的遗憾。”翻动手中的书,才发现已到了最后一页。   “可是我太自私,亲人和明日哥哥,我只能选其一,而可以轻易得到的,往往是不被珍惜的,被认为是不重要,”朱绡绡道,睫毛无规则地颤动,“明日哥哥……你是不是,是不是还爱着我娘?”   曾经,现在,不知何时,上官燕这个名字再也触动不了他的心扉,变得只是三个再普通不过的文字。对于这个问题,欧阳明日只是自嘲地笑笑:“若真要回答,我所说的,也不会是真话。”   他的目光略向密室的一角,那里陈列着许许多多酒坛子,有大有小,叠了好几层。   朱绡绡顺着他的目光瞧见那些酒坛,顺势端了坛较小的放在桌子上,表情交错,如风云变化:“这个密室竟藏起了酒,成了酒窖?”   欧阳明日将书翻拢,一如既往地:“这些都是在这里藏了十年的酒,不陈也不新。帘儿,当日你嘱托我下次来时为你备好酒,这些便是我为你备的。曾错失了无数次机会,今日你我抛开一切,不谈别的,只碰杯对饮千杯可好?”   朱绡绡有些不明所以,依旧从了他的意,道:“好!”不醉不归。   揭开层层盖子,酒香扑鼻,虽仅藏了十年,这么一嗅,仿佛竟要醉了。欧阳明日从未试验过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深。他常喝酒,却从来不多喝,是以从没有醉过。   他也从不会在人前失了自己的形象,就是吃饭,每个小小的细节,都谨慎小心地对待。每一个握筷的动作,都如同画中的人。   然而这一次,通通变了。他失了形象,也喝醉了。桌上本就倒置着酒杯,十杯中,朱绡绡只够喝到一杯。另九杯,全让他喝了去。   他喝得疯狂般,数杯齐吞,仿佛要把自己硬生生从清醒灌醉,仿佛要把人一辈子所有苦水尽数咽下,然后消灭。   朱绡绡傻了,索性放下杯子,怔怔看着他。她不明白,既是对饮千杯,为何又要一人独饮?但随即她又明白了,明日哥哥,或许是要践行酒后吐真言的真谛。   欧阳明日脸色泛红,有些坐将不住,起身,却被朱绡绡扶住,踉跄了几步,两人一起跌坐到地上,可谓狼狈。   酒香浓烈,但再浓烈,也掩盖不住他身上带有的清冷宁静的桃香。   欧阳明日只敢在她面前放下他的架子,丢失他的形象。   “帘儿——你娘,她是个好女子,我曾深深为她着迷,我爱他……”喝醉后,口中呢喃,如梦中呓语。他说出这话,什么事也没有,但对于朱绡绡,却是当头一棒。好在他爱的是上官燕,不是别人。他与上官燕,尽管不是恋人,但也是相识多年的生死之交,况且上官燕还是江湖上顶级的美貌与武功并兼的女神龙,携了凤血剑独闯江湖。而朱绡绡,短短半月中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什么也算不上。   欧阳明日闭着双目,远山眉间鲜红欲滴的朱砂仿佛一双眼,可以目空一切,诉说着一个人一世的辛酸与悲凉:“她常常不开心,她常常满目愁容,是我爹当初作恶太多,夺走了她的快乐,于是我便发誓,要一辈子守护她,哪怕牺牲一切,只要换得她真心笑,足以。”   尽管这里别无他人,朱绡绡还是勉力挤出一个笑来,深情如爹爹,专情如明日哥哥,娘亲当真幸福。   欧阳明日忽紧张地抓住她的衣袖,此时的他像极了孩子在父母怀中撒娇,别样的可爱,“但……但那都是之前了……”   朱绡绡黯淡的眸子听到这句话时出现了光彩,忙问:“明日哥哥,什么,什么之前?”尽管他很有可能听不到她说话,她还是问了。   “关于上官燕的一切,我早已忘得差不多……我爱她是从前,我发誓一辈子守护她亦是从前……而现在,我才发现,当初全心全意许下的诺言,竟如此不堪一击,如此容易被遗忘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只因我遇上了一个懂得默默守护我,也更需要我去守护的人。”   朱绡绡的眼前渐变模糊,看不清面前的人,任由他靠入自己怀中,“那个人……可是帘儿?”   久久没有应答,只听见匀称安宁的呼吸声,他睡熟了。朱绡绡却心潮澎湃,眼角也澎湃。她不是大家闺秀,但她觉得最近着实越来越像真正的猪小姐了,只因一个人的几句话,便会哭不停,泪不止,她早已不再是从前的司马帘。毕竟已经长大,毕竟已为□□。   “明日哥哥,为什么不在清醒的时候说这些?为什么偏要把自己灌醉才肯说真话?”   “你知不知道,你说你忘了对我娘立下的誓言,我听了很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十九章 如呓语亦真言(二)      欧阳明日说得没错,成魅后的他总是睡过头,总是不能轻易醒来。这次醉了酒,更加不能醒来。   三天两夜后,都不见有醒来的迹象。朱绡绡开始犯愁,密室中只有一副棺材,里面空空如也。欧阳明日睡觉总归要躺回床上。但这里可以睡的只有这副棺材,让活人睡棺材,自是不合常理,况且这活人还是欧阳明日,朱绡绡怎么忍心让明日哥哥睡棺材?   她也想过将他背回自己寝居。但又转念一想,欧阳明日之所以可以在宫中行走自如而不叫人发现,是因为他的身手以及机智,而她自己来来回回总可以碰到几个下人,那些下人以小碎步跑过来欠欠身,柔柔地叫一声“夫人”,若再背上一个人,碰上下人的几率岂不是更大?   欧阳明日隐身密室十多天,自然有他的原因,岂能因她之故而让他活着的消息再度散播开去?可能,四方城刚稳定的民心,又将再起波澜。说不定还会有人称赛华佗为不死仙童。朱绡绡纠结万状,终还是让欧阳明日睡进了棺材。   直到第七日,方醒来。朱绡绡正靠在桌上小睡。   欧阳明日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便料到是怎么回事,并未多作惊讶。巧的是,他刚醒,朱绡绡的瞌睡也醒了。   她望了一眼棺材,里面的人已经躺起,三步并作两步地跨过去,急急问:“那个人,可是帘儿?”   欧阳明日以一副迷离的眼神看了她半晌,半晌过后,才道:“昨晚,我都说了些什么?”   朱绡绡趴在棺材边缘:“昨晚你说了一直想说却不敢说只有把自己灌醉时才敢说的真话。”   欧阳明日仍看着她,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那个人,自然是帘儿,”顿了顿,“不是因为她是上官燕的女儿,只因为她是帘儿。”语气不再冰冷,不再疏离,仿佛那天的一醉让他想通了很多,让他懂得了如何放纵自己从了自己的心。是啊,他好像从未放纵过自己的心,也没有真正做到过自己想做的事。对上官燕的执着,只是他的骄傲,他的执念,他不甘心输给一对刀剑。而之前对帘儿的拒绝,只是他怯了,怯友人的反对,外人的嘲讽,现在,那一醉后,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自己快乐,知道自己的心想要什么才是重要的。   “那么明日哥哥,你要记得,今后我是全世界的朱绡绡,只是你一个人的帘儿。”   “我永远记得。”欧阳明日深深点头。   “要是哪天你忘记了,用什么证明你还记得?”   欧阳明日故作思考考虑状,但是没思考多久,便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头,道:“就用这个动作证明,你放心,我不会忘记的。”   他的随便哪一句话都可以作为对一个人的承诺,包括这句:“我不会忘记的。”但是又有多少承诺是可以真正被履行的?他每说出一个承诺时,总以为一定可以做得到。然而世事的变化竟是如此快,快到将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点点淡忘。曾经的约定,随着时间雕蚀,渐渐成了美丽的谎言。欧阳明日自己也想不到,那么一件小事,他说他不会忘记的,但最后的最后,他失信了。   欧阳明日又道:“就当我对不起你爹你娘。”   朱绡绡连连摇头:“不,小时候一直听我爹娘说,他们自觉欠你良多,特别是我娘。所以,你可以把我当成他们欠你的债还给了你,你们互相扯平,你并没有对不起他们。”   欧阳明日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鬓,笑道:“你也要记住,你是你,不是你爹娘的债。”   朱绡绡愣了愣,未几,道:“好。”看着他,“明月哥哥,接下去你如何打算?什么时候才肯露面?”   “我一辈子都不打算在露面,”他的双手摩挲,“等半天月的事情解决,我打算归隐,你要随我去吗?”   “这个地方,这里的生活,我早已厌倦,我真的很期待有明日哥哥带我归隐的一天。”   “如果你想,到时候,明日哥哥还你一个完整的婚礼。”   想象中的一切总是美好,然而,一切美好必然要付出代价。为那归隐的生活,欧阳明日不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不够付出多小的代价。他将付出的,是记忆的代价。   朱绡绡喜极而泣,始憎恨起自己变得那么爱哭,那么软弱。欧阳明日用袖子为她轻轻擦拭眼角。前一次,是以长辈的心态。而这一次,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   欧阳明日的手,朱绡绡再熟悉不过,多少个夜晚,她踢翻合欢鸳鸯被,这双手一次次潜入她的房间,将那被子为她盖上,又无声无息地离开,带动白玉吊坠的摇晃,以及——留下满屋清香。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小满的求救(一)      “明日哥哥,要不要出去走走?今日宫里大部分人都不在。”   “宫里的人都去哪儿了?”欧阳明日一口口喝着朱绡绡递过来的醒酒汤。   “前些日子有人匿名送了份邀请函,请臭豆腐叔叔今日前往观天峡观看武林群雄的决斗。由于这场决斗是多人参与,又都是武林高手,场面浩大,宫中大部分官员以及侍卫都跟着臭豆腐叔叔去了。”   观天峡是个决斗的好地方。八年前,鬼见愁和女神龙就在那儿决斗过,让所有人都一睹龙魂刀与凤血剑的威力所在,观天峡也因此一举成名,而见证这场决斗胜负的,堪堪正是四方城国师赛华佗。   欧阳明日一口分作几口将汤喝完,放下碗:“大部分人都不在宫中,有人偷袭怎么办?怎知不是那匿名送信来的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朱绡绡用放一百二十个心的语气对他说:“我爹我娘留在宫中守着,不会有什么事的。”   欧阳明日赞同地点点头:“也好,出去走走吧。”   夏日临近,海棠凋零,白兰花含苞待放。日光普照,多日处于密室中,这光显得格外刺眼,清风迎面吹来,暖暖擦过脸颊,如细纱柔软,舒心至极。   路经畅春阁,只见小满姑娘携了司马明恩踏步而出。欧阳明日曾叮嘱过司马长风,务必时时守在他儿子身边。小满绝非善类,他却将司马明恩托付给她,忒危险,忒不负责。好在碰上了他和朱绡绡。   司马明恩见到两人,又惊又讶,甩开小满的手连蹦带跳地跑过来,由于跑得太急,差点扑倒在二人脚下。   他只有七岁,身高只能够到欧阳明日的腰间,他紧紧抱住他的大腿:“明日叔叔,明日叔叔!你真的是明日叔叔吗?”一脸兴奋。   欧阳明日蹲下身,对着一个小孩,一个与帘儿如此像的孩子,他露出从未有过的笑容:“我当然是你的明日叔叔。”接着忽然想起说不出下文了,便一直保持着笑容。   朱绡绡亦蹲下身:“明恩,你认识我吗?”   司马明恩上上下下扫了她两遍,兴奋地:“当然认识,你是我的婶婶姐姐。”   朱绡绡的动作有些僵住:“为什么是、婶婶姐姐?”   “你是明日叔叔的妻子,自然是我的婶婶,但是你只比我大了几岁,于是我就添了个姐姐二字。”司马明恩装作大人的样子分析道,却依旧掩遮不住一脸稚气。   欧阳明日侧目望了一眼站在远处表情变幻莫测的小满,笑容依旧地回过神:“明恩,想不想让这位婶婶姐姐带你去后花园玩?”   “想!”声如惊雷,不愧是鬼见愁的儿子。他牵起朱绡绡的手,急急奔往后花园,朱绡绡都来不及反应也来不及告声别,便被自己的胞弟牵走了。   欧阳明日目送着两人,转身间,小满已然走近到他身旁,她一脸焦躁,满眼忧烦,就差没哭出来。她以一种求救的眼神望着她,又以一种求救的姿态下跪,悲天悯人:“救救我,公子求求你救救我。”   欧阳明日对这突如其来的求救始料未及:“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说话!”   她没听见似的,一个劲在那里喊“救救我”,欧阳明日的耐心磨也磨不光,尽管这个人差点害了四方城,但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苦衷,他不勉强她站起来,缓缓道:“你既向我求救,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   小满抬起眼来,脸越发得黑,但楚楚可怜:“他们……他们,要我杀的少主……”   “明恩?”欧阳明日刷得变了脸色。   小满点点头,“不过幸好碰上了你们。要不然……我若真做了,我真的会不得好死。”   “上官燕和司马长风呢?他们不是留在宫中吗?怎么没把明恩带在身边?”欧阳明日冷冷地问。   “今日枫林山庄派人入宫说,找到了帘儿公主,要他们去枫林山庄走一趟。”   “荒谬!”欧阳明日倏地站起身,帘儿好端端地待在宫中,那分明是个陷阱。   小满扯了扯他的衣摆:“他们说如果我杀不了少主,他们就不会继续给我解药。但没有解药,恐怕我活不过今晚……奴婢知道公子你医术高超,请你一定要救救我,奴婢不想这么早死,哪怕多活一年,我也愿意。”   欧阳明日复蹲下,语重心长:“你的毒在你体内的时日太久,深入肺腑,即便有解药也无法完全根除。你送琴来的那晚,本来我有机会为你医治的,可是你却避开我唯恐不及。现在,我也无能为力。”   小满扯着衣摆的手无力下垂,这是一个无助的人万般的绝望,“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一直对不起城主,我只需要一年的时间,来报答他……”   欧阳明日考虑良久:“若真要有办法,就只剩下一个了,”看了一眼小满重获希望的目光,让人不忍打断,又道:“但这办法的原理,却是与一命换一命差不多。”   果然,小满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肌容也瞬间消瘦。哪个人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救一个怀着目的接近城主差点让坏人奸计得逞的下人的卑微的命?   欧阳明日道:“我有办法可以救你,但你要告诉我——他们,究竟是谁?”   小满的手紧张地握作拳:“他们……他们……一个是枫林山庄的石庄主……”   “果然不出我所料,”但继续想下去,他忽然有一种想都不敢想的不好的预感,“另一个该不会是……”   小满咬着下唇:“半天月。”   欧阳明日感觉快要窒息。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半天月还活在世上,自始至终都不相信。他出殡那日,半天月出现在殡仪现场,欧阳明日则藏身在宫中,寻遍整座皇宫,都找不到他已失了心智的父亲,欧阳飞鹰。而半天月逃走后,欧阳飞鹰又出现在了宫中。   还有之前的肖凌月,说玉玺在欧阳飞鹰手上,他起初怎么也不愿相信,哪个人会无缘无故怀疑自己的父亲?但玉玺出现在了半天月手中。一切矛头都指向一个人,他不得不相信,这个“半天月”,正是欧阳飞鹰。   “他们从前根本就不认识,怎么会在一起的?”欧阳明日屏息而问。   “当年枫林山庄遭灭门,是半天月助石庄主一臂之力重建山庄的。”   “他们有什么目的?想必不单单是为了城主之位吧?”   “奴婢不知。”小满的嘴唇快咬出血来。   “枫林山庄是个凶险之地,小满姑娘,待我先去将司马夫妇找回,再回来为你续命。”   “续命?”像听到了世界上最荒唐的事。   欧阳明日只笑了笑,“嗯。”他的笑令人心安,好像没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随即便走了,匆匆忙忙地抄捷径而行,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赶得上司马夫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章 小满的求救(二)      闹市,水芙蓉是城中唯一一座烟花之气繁重的地方,里面住的都是姑娘,个个都是美人,像出水的芙蓉。男人们都爱来。   姑娘们柔软的声音在水芙楼门口此起彼伏,让人酥软了腿。欧阳明日不由得全身打了个寒颤,掩着额踉踉避开。水芙楼坐落在枫林山庄的背面,这两个人烟最为密集的地方恰恰撞在了一起。   到了水芙楼,没几步路便可到枫林山庄。上官燕正伫立在门前石阶以上,想是在等人通报,只要她没进去,一切都还来得及。   “上官姑娘,”欧阳明日喊道。   上官燕听见叫声,转身便见到他,先是一惊,又是一喜,慢悠悠跨下台阶到他面前,“你怎么也来了?”   欧阳明日答非所问:“司马兄为何没同你一起?”   上官燕道:“方才在路上来了一位小厮,说是城主有事找长风。长风此刻已去了观天峡,”朝四下望了一眼,“你隐身多日,只为城中太平,这个时候却现身来枫林山庄做甚?莫不是得知了帘儿的消息?”说话间,喜色展现眉梢,提到帘儿时话语中满是迫切。   然而欧阳明日却低下头,没有看她,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半晌,道:“现在我也顾不得隐不隐身,我来,是要告诉你,帘儿不在枫林山庄,这只是个圈套,你不能上当!”   上官夜脸上阴晴不定,她自然不愿相信他说的话:“可是石庄主并没有理由欺骗我们,况且前些日子城中遇难,他还不计回报地帮助四方城摆脱困境……”   欧阳明日唏嘘:“江湖之中没有绝对的朋友,你应该明了。我虽不知道石庄主为何要帮助四方城,又为什么要骗你们,但他早与半天月联手的事实,却是怎么也泯灭不了的。”   上官夜愣住,瞪大眼睛:“你从何得知?”   欧阳明日抬了抬头,又垂下眼睑,轻轻道:“一个人。不过我答应过,为她保守那个秘密。”   上官燕疑道:“那个人可信吗?”   他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可信,”盯着她的眼,“你愿意相信我吗?”   若是从前的上官燕,她会十万分肯定地点头说,愿意。但现在已是八年后的她。说难听点,岁月是把杀猪刀。说好听点,时光荏苒,岁月斑驳。当年她身负家仇独行江湖,无一牵挂,八年后她有了家庭。一个妻子和母亲最低限度的祈求不过是子女安康,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曾经的女神龙早已被扼杀在了岁月长河中。   她没有十万分肯定地点头,她只连连摇头,倒退几步,道:“即便那人所说非假,可帘儿失踪数月,说不定真与半天月他们有关,帘儿有危险,我不能置她于不顾!”   “帘儿很好,她没有危险,你不必担心!”有千言万语想说,想陈述,发现都不能说,只怕答应过帘儿的事,一语成灰。   上官燕进了一步,整个人将要倒下:“你知道她在哪儿?”   欧阳明日紧紧闭着唇,垂着眼,脸上凝了层久久郁结不化的乌云。带着那层乌云,他摇摇头。   上官燕抓住他的袖子:“你一定知道。”得到的回应,仍是摇摇头。那片似假似真的眉目,再也不能让她找到一丝信赖感。   石管家出得山庄大门,定定望着两人,又把目光转向上官燕:“司马夫人,我家庄主请你入内。”做了请的动作。   没了凤血剑,双手空落落地下垂着,复步上台阶。   身后传来欧阳明月的声音:“从前的上官燕不会质疑赛华佗的任何一句话,因为她当他是最好的朋友,最可信赖的朋友,为什么现在却不肯相信了?”   她的脚步顿在三层石阶上,半步不移。最终,咬着下唇继续向前。   “上官燕!”他几近于吼出来,“曾经的睿智的你去哪儿了?”   脚步又是一顿,“曾经的赛华佗也不会对我有所隐瞒。”随即,将要走到石管家面前。   山庄门前挂着些许灯笼,崭新的,个个安有机关,欧阳明日一眼看穿。他不知道这些机关会不会要人的命,但一定富于攻击力。眼看上官燕就要走到那些灯笼以下,他的心莫名抽了抽,像在做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终于道:“帘儿不在枫林山庄也不在别处,她就在宫中,她就是来自露华的朱绡绡啊。”这是他本打算埋藏一辈子的秘密。然而,那么早,他不得不将它说出来,并公之于众。   上官燕笔挺的背梁瞬间僵直,转过身,一脸不可思议,一脸茫然失措,一脸忧伤愤郁。她不过才三十一岁,哪里来的十七岁少女的女儿?天底下最荒唐的事莫过于此。   “不信你可回去看看,回去看看面具下你已长大的女儿。”   上官燕看了他许久,她深知他是从来不会开玩笑的。这回她信了。   石管家一看上官燕反应,便知形势不对,用力一扯门前挂下来的彩带,又一把拉过上官燕。上官燕伸手隔开,石管家动作忒快,另一只已手抓住她的肩,但又被隔开。几番回合,也只是那么一瞬间发生的,灯笼爆鸣,红色碎纸四射,像支支利箭。灰烟滚滚扩散,将二人挡在了欧阳明日的视线之外。待烟雾散尽,枫林山庄大门紧闭,门口空无一人,石管家同上官燕离奇消失。   欧阳明日踏上石阶,怎么也找不到二人消失的原因,亦找不出哪个地方可以遁人。一切显得太离奇。他不知道石东升为什么派管家掳走上官燕,就像不知道肖凌月身上的毒是何人所下,赵择之为什么屡次对他下手。   身后响起匆匆脚步,声司马长风走近,奇道:“赛华佗,你怎么会来此,燕儿呢?”   欧阳明日看着他,欲言又止:“总之,一言难尽。上官姑娘已被石东升掳走,你来晚了一步。”   他渐渐平复下来,无奈摇头。   司马长风焦急的样子似乎要把人掐碎:“你为什么不阻止他们,任凭燕儿被带走呢?”   欧阳明日用多此一问的目光睨他一眼:“如果可以,我自然会阻止,只是这一切都是事先设好的局。”转身背对着褐色大门,“司马兄不也是先被骗来枫林山庄,又被一个无名小厮诓去观天峡白走一趟的吗?”   司马长风咬咬牙:“这也是鬼见愁这一生最大的耻辱。赶到观天峡我才发现,臭豆腐根本就没有找我。可恶!”说着前去开门,门已反锁在内,压根打不开。接着开始撞啊踢啊用力攻啊,都无济于事。   鬼见而愁的司马乘风气喘吁吁靠在门上,忽然眼前一亮,道:“赛华佗,借你的剑一用。”一个转身,缚思剑已出鞘。鞘在赛华佗手中,他负手而立,剑在鬼见愁手中。他凝望一眼缚思剑,这剑甚温和,只要使用它的人没有恶意,它便任人控制。   鬼见愁凝神聚气,要把这无坚不摧的门劈开。剑不同于刀,要一把轻巧毫无攻击力的剑去劈门,难免有些不合适。赛华佗阻道:“司马兄,不可鲁莽。”   “鲁不鲁莽都罢,总之我要把门劈开,我要去救燕儿和帘儿。”鬼见愁不肯将剑放下,他的着急,心有余而力不足。   赛华佗的手架在他的双臂之上,二人相持不下。   赛华佗道:“会有办法的,你先把剑放下。我总有预感,宫里会出事。”   鬼见愁手一松,转头问:“宫里出什么事了?”   赛华佗见状,一把夺过缚思剑,插回鞘中,“只是我的预感,但我敢肯定宫里一定出事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赶紧离开。”   鬼见愁站在原地:“你回去,我想办法救燕儿。”   赛华佗定定看着他:“司马兄以为,凭你一人之力真能敌过枫林山庄全庄之力?你这么做,只会竹篮打水赔上自己和妻儿的性命而已。若你信得过赛华佗,赛华佗定设法将上官姑娘原原本本地还给你,还有——帘儿。”说罢抬头闭了闭双目,朱砂一点绛,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深吸一口气后步下台阶离开了。司马长风愣了片刻,转身望了眼大门,终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一章 夫人命危   一路上穿过多个闹市,始终无言,仿佛这两个被称作人中龙凤的人与世隔绝,与俗世没有任何交集。   无言、寂静一直持续,直至回到宫中,已是夜晚,两人方变得不平静,尤其是欧阳明日。宫中人人都在传着一个消息,说夫人命危。在四方城,夫人已成了国师夫人朱绡绡的代称,这命危的夫人自然就是朱绡绡,抑或是司马帘。   消息着实不可靠,但绝不会空穴来风,欧阳明日抓着一个侍卫问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侍卫没有侍卫的样:“禀……禀国师,听说夫人好像是被一个叫半天月的所伤……”   欧阳明日的瞳孔骤然缩了缩,要杀人的眼神吓得侍卫一阵哆嗦,抓着侍卫的那只手颤抖得指关节泛白,“她人在哪儿?”   “清……清……”重复了无数个“清”后,终于说出:“清云居……”然而欧阳明日早就等不及,同鬼见愁两人前往清云居,已走得很远,那侍卫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拍拍胸脯,尚惊魂未定,“国师……又复活了?”   赶到清云居,一大批宫人守在外头,臭豆腐以及身后的小满和陈可量也在场。臭豆腐见到二人,迎上前来:“大哥,你们可回来了,边疆前辈正在为大嫂医治。”   欧阳明日愣了片刻,方明白过来这声大嫂指的正是司马帘。还来不及回话,边疆从里头出来,一脸郁闷。他上前,掩饰不住心中焦虑,“师父,她怎么样?”   边疆没有说话,只连连摇头,又抬头望天。众人无不对边疆的反应感到离奇又糊里糊涂,但大多猜到了他的意思。明日顺着也抬起了头。满天繁星,格外难得的好天气,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今天新月夜。只可惜繁星中有一颗最闪烁不定,越闪越不可见。不仔细观察根本就发现不了这缕微弱的光芒。他知道,他很早就关注到了这颗星,这是司马帘的本命星。忽听边疆老人在耳边道:“明日啊,你要节哀。”   这是一句话,亦是一记惊雷,欧阳明日却没有半点反应,望着天,咽喉动了动,发现抽住似的莫名得疼,“师父,你我是不是都看错了?她白天明明还活蹦乱跳的,怎么可能……”   衣摆被人扯住,低头,看见的是司马明恩,一双眼晶莹打转,像极了会流动的水晶。他哭着鼻子,“明日叔叔对不起,你让我带婶婶姐姐去后花园玩,没想到来了个带着丑陋面具的家伙。他的手像只鹰爪一样非常厉害,我是男子汉大丈夫却保护不了婶婶姐姐,到头来还是婶婶姐姐为了保护我自己才受伤的。明日叔叔对不起!”   欧阳明日已然说不出话,司马长风蹲下身,抱起儿子,“明日叔叔不会怪你的。明恩,来,跟爹爹回屋。”司马明恩做了稍许反抗,朝明日叔叔抛了几个可人的小眼神,便任由爹爹抱着回屋了。   众人接敛声屏气,面面相觑,不敢再看沉默中的欧阳明日,毕竟还搞不清他是人是鬼。   边疆拍拍明日的肩膀,尽量压低语气:“明日啊,半天月打伤绡绡的招式,正是你爹最擅长也最阴毒的一招,当年那一掌差点要了你可要了你和燕儿的命,绡绡身子较你们都弱,是万万经不起的呀!”   见徒儿身子抖得越发厉害,神情越发锐利,想再做进一步劝解时,徒儿开了口,却不是对他说。徒儿扯动略显嘶哑的喉咙道:“城主,可否请小满姑娘一人随臣一同入内?”臭豆腐喊明日一声“大哥”,但终归有君臣之分,在人多口杂场合,欧阳明日也不忘礼数。   “可。”臭豆腐并未多作过问,大哥的要求一般不会有错,自然是要允诺。   卧房里,躺着一个红衣少女,衣服鲜红,脸却白得可怕。嘴唇失色,同脸一样白。小满见了不免吓一大跳,躲在明日背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敢靠近。   欧阳明日从袖口拿出一张图纸递给小满,“你按纸上所画的生命油灯、八卦方位排好一切,材料我已叫人备好。”又不放心地添了句,“注意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这不仅关系到夫人的生死,也关系到你能否再多活一阵,日后能不能继续侍奉城主。”   最后一句话让小满有所触动,她懵懂地接过图纸,又半懂不懂地忙去了,房中尽是磕磕碰碰的声音。   窗外忽有什么东西闪过,欧阳明日打开窗,发现什么也没有。不经意间,眼睛掠到天边,寂寂夜空,偶有夏鸣虫在吟唱,却再也找不到那缕微弱的光芒,“难道……难道……”最担心的还是来了,欧阳明日回过身,三两步跨到床边,一边紧紧抱起床上的人,一边护着她的心脉,“帘儿你要撑住,只要一会儿,明日哥哥便可救你了,你要等着明日哥哥……”   “师父让我节哀,我又如何能节哀?都说人不能胜天,但我欧阳明日偏偏要试上一试,替你为这满天繁星再添一颗星子!”   小满从未排过生命油灯以及八卦方位,动作难免有些慢,而欧阳明日顾着给司马帘护心脉走不开,心有余力不足,只能期盼她能快些,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她曾经救过他,他怎么忍心放走任何一个可以救她的机会?哪怕牺牲自己。   “公子,奴婢已照图上所画安排妥当了。”   欧阳明日深舒一口气,退而坐到不远处的椅子上,道:“小满姑娘,请同帘……绡绡躺在一起,现在就让我开始为你们续命。”   小满感激地欠欠身,走到床边,她已深信世上有续命一说。欧阳明日道:“接下去三年的生命,你要好好珍惜,好好侍奉城主。”   “三年?”小满愣在原地,“不是一年吗?”   “是的,三年。”   小满乐弯了双眼,膝盖重重撞在地上,“谢公子!谢公子!”   欧阳明日将她扶起:“只要你对城主真心,又何需谢呢?时间紧迫,你快些躺上去。”   “是。”小满躺上床后,道:“奴婢可否请教,公子白日所说的一命换一命,指的是谁的一命?”   欧阳明日略愣了愣:“这个,你不必知道。”   已是深夜,清云居外,大部分人都已散去,陈可量劝臭豆腐回去休息,由他继续守,臭豆腐却偏不肯,边疆也是,司马长风在安抚儿子睡着后,又赶来清云居。   “都已进去了好几个时辰,世伯,赛华佗他们会否有事?”鬼见愁终耐不住性子,问起边疆。   “老夫也不清楚啊,”边疆一面捋着花白胡,一面锁着慈眉,“但据我所知,绡绡的本命星将灭,到了返魂无术的境地,明日的医术都是受我传授,实在没有哪种方法能令死人复生。”   臭豆腐道:“前辈,或许大哥真的有办法呢?他都进去那么久,一定能救回大嫂的。”   “但愿如此。”边疆无奈地甩了甩袖,心中又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是他曾经翻阅关于魅的古籍时产生的。一想到这个念头,他全身都哆嗦起来,“莫非……莫非是……”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师父”打断,欧阳明日从里头出来。边疆等人都呆了一呆,他们发现,欧阳明日进去时,脸上犹失了血色,但此刻出来,血色全无,白得更胜□□涂过,活像画像里蹦出来的死尸。   欧阳明日若无其事地朝大家笑笑。边疆像天塌下来了一般,“明日啊,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你怎么能……”   欧阳明日骤然打断,声音却轻得飘渺:“师父,徒儿已青出于蓝,连师父都救不活绡绡,却让徒儿给救活了。”   臭豆腐关切道:“可是大哥,你的脸色不佳,是否是太过劳累的缘故?”司马长风也露出关切的神情。   欧阳明日道:“我没事,倒是连累了你们在这儿守了大半夜,还是快些去休息吧。我有话要同师父说。”   众人领会其意,都前前后后回了自己居住的地方。待众人散尽,边疆在一旁忽冷冷道:“明日,随我来为师房中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二章 重振山庄   一关上房门,边疆便问:“明日,你老实说,你救绡绡用的是不是……”   再一次被打断:“师父,你要替徒儿保密。”   边疆又是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只是你的生命来之不易,使用那秘术界的禁术,牺牲着实太大,这又是何苦?”   “父债子偿,”欧阳明日一声轻笑,“半天月是我爹假扮的,人也是他伤的,身为他的儿子替他收拾残局,是人之常情,何来何苦?”   边疆瞪起眼,一脸不可置信:“半天月是你爹?明日你会不会搞错?”   “师父,不会有错。徒儿近日隐身宫中,发现往往半天月出现的时候就找不到爹,而爹在的时候半天月也没有出现过。”   “这么说,你爹是装疯,”顿了顿,“如此,半天月为什么会欧阳飞鹰的绝招那也说得通了。”   边疆一派意味深长:“父债子偿?这只是个借口吧,你对这个露华来的没有正式拜过堂的夫人很上心。”欧阳明日沉默。   “明日啊,为师虽没有经历过谈情说爱,但也看得出来,你是个专情之人,自小你对燕儿就有情。如今也就离开了四方城一个月,这短短一个月内,你竟可以对另一个姑娘有情至厮。你与绡绡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昏暗的房间仅由一根蜡烛照亮,烛光跳动,金光挥洒,就连人也被笼上一层金色。   欧阳明日盯着红焰扑朔,“告诉师父也无妨,绡绡,正是失踪多日的帘儿。”   边疆听闻此语,是又惊又讶,顿觉世间无奇不有,他的胡子都快竖起来,一副发牢骚的样子,却怎么也说不出话。很久后,又是哀叹又是捶桌子,“孽债啊孽债!明日你……忒糊涂!”换了口气,“帘儿是燕儿所生,燕儿又是你的朋友,你们怎能,怎能……”   “连师父也觉得这样不对?有违人伦?”欧阳明日怔怔盯着师父,“不论怎么不能,造化已让我与帘儿成了亲,造化已让我亲口告诉了上官燕真相,造化已让我背上了乱伦的罪名,师父,徒儿已经无路可退。”   瞥见门外站着一个人影,俊朗挺拔,长长的卷发挂到颊边,这个人只能是鬼见愁。心猛然一跳,原来自己不只亲口告诉了上官燕真相,现在还亲口告诉了司马长风他的女儿嫁给了他的好朋友。事情发生得太快,欧阳明日来不及相信,无论如何,从容的他仍镇定地朝门外道:“想必司马兄在外已等候多时,何不进来坐坐?”   门被推开,苦瓜脸司马长风踏步进来,一声不吭,像有人杀了他全家。   边疆自觉已是多余,有些事情需要当事人自己解决,道:“明日,你们慢慢聊,为师去院子里赏月。”   欧阳明日领会边疆的意思,道:“谢师父。”   边疆离开后,司马长风一直把目光搁在墙角,“赛华佗,你一直是鬼见愁最欣赏的人,可如今,鬼见愁却只有失望。”   救人救了大半夜,欧阳明日只感觉一个字,累,额间冷汗直冒,沿着桌子坐将下来,“能得司马兄欣赏,是赛华佗之幸,只是感情之事犹如□□,可以让人变得不理智。”   “是啊,赛华佗在享乐时的确变得不理智了,可你知不知道,三个月里,帘儿失踪,我与燕儿是怎么度过这一百个日日夜夜的?夜里燕儿时常做梦梦醒,口里挂着的,都是帘儿。她才三十多岁,就已有了白发。当年你口口声声说,若是我让燕儿受一丁点委屈或是伤害,你都不会善罢甘休,可如今,你做到了吗?”神情可谓怒发冲冠。   欧阳明日默然端坐许久,深深愧意席卷全身:“事已至此,我只能说对不起,抱歉。一时的自私竟害了你与上官姑娘,赛华佗有愧。但我保证,一定想办法救回上官姑娘。”   “那样便最好,”司马长风偏过头,“待救出燕儿后,我们一家四口就回山野,不再回来,还望赛华佗成全。”   欧阳明日奇怪地看着他:“成不成全,岂是我一人说了可以算的?”   “你答应放过帘儿,便是最大的成全。”   这个结果,欧阳明日早已猜到,只是想不到这么快,那个秘密,由他自己,那么早就揭开了,成全与否,还由得了他吗?他不知不觉拿起桌上茶杯捏了半天,“若真如此,走的,怕不是你们一家四口,而是我。”   司马长风怔了怔,欧阳明日继续:“曾经宫外我有一座山庄,可还在?”   “还在,不过里面一直住着些孤儿,无人管理。”   “那么我住回那儿是再适合不过。”   司马长风又是一怔。   “帘儿不知道有这个山庄,只有到了那里,她才找不到我。而身为国师,为四方城谋福,为如何除半天月献计也还算方便,若离的太远,反倒不方便了。”   司马长风一副“言之有理”地点点头,“多谢,”顿了顿,“夜已深,不便多做打扰,在下告辞了。”   欧阳明日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向司马兄道别的,又是如何挨到天明如何赶到宫外他所提的那座山庄,也记不得他是如何招来陈可量的。只记得走进山庄,就像走进了地狱。   八年前,他也是国师,住的地方正是这欧阳山庄,如今竟成了小乞丐聚居的地方,八年没踏进这里,一踏进却是这么一幅光景。   陈可量驾着车来,车上载了许多袋干粮。欧阳明日命他分发给庄中那些小乞丐。   小乞丐见到食物,眼睛都会发光。说了声“谢谢”后,心安理得地接过食物吃起来。   “国师未卜先知之能当真厉害,知道这些孤儿饿了叫手下载粮食来,日后他们一定会感激您的。”陈可量对他多少有些歉意,一直不敢抬头,尽量将嘴角的弧度扯到最大。   “我要的不是他们的感激,而是希望看到他们日后成才,成国之栋梁。”   闻此语,陈可量震撼地抬起头,国师带给他的惊讶实在太多。   “孩子也就等于未来,四方城日后的兴衰,也决定于这些孩子,”欧阳明日扫视了一番小乞丐们天真愉悦地吃着大饼的神情,“陈护卫,可知道今日我叫你来为了什么事?”   “不知,望国事告知。”   “我想培养这些孩子,需要你的帮忙。在城内找些先生,在宫中找些乐师,让他们习文。既是成才,自然是要习文习武,这些孩子不乏骨骼精奇者,挑一些教他们习武,这个任务我想还是由你来担当。”   陈可量愧煞,“论天资,属下怎么也比不上国师,实能担此大任。”   “武术方面我也只是杂而不精,陈护卫太过谦了,”欧阳明日一笑置之,“除此之外,还需要贴告示,招武者,训骑兵一百。”   “骑兵一百?国师莫不是想用来对付枫林山庄,救出少主的母亲?”   欧阳明日瞧着远方,仿若看到欧阳山庄广阔前景:“枫林山庄百年基业,我山庄不过新手起家,区区一百骑兵又能奈他何?这些骑兵都是要为日后所用。”   陈可量点头称是,然而问题却越来越多,“先生乐师不难找,至于骑兵一百,国师赛华佗之美名远播,要召武者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可是那么多人的吃穿住,需要的大量资金是远不能想象的。”   “这个我自有办法,你只需叫我说的做便可。”   “是,”瞅了眼他脸上神色,“出来前,城主让属下请教国师,半天月是四方城之大害,枫林山庄又与之勾结,不知有何除敌之策?”   欧阳明日道:“这是政事,论政自然要在朝堂之上,你先回去,容我想想。”   “属下还有一问。”   欧阳明日拧了拧眉头,也没有表现出厌烦之色,“请说。”   “属下之前在濛州所做的错事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真能原谅我吗?”   欧阳明日眼神迷惘,“那件事我早就忘了。但陈护卫,忘了,原谅,并不代表我宽宏大量。我只是不想因为记仇得到一时的痛快而在有朝一日连给自己后悔的时间都没有。相师便是我最好的例子。”   陈可量愕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点击增长相对以前慢了,不知道还有几位亲在看,虽然这篇文里我成了后妈,但我还是很希望有更多人看,哪怕有批评我也欢迎   ☆、第三十三章 再逢   第二日早朝,臭豆腐正式提出半天月将祸害百姓的问题,群臣无一不发指,议论纷纷。但问起解决问题的方法时,朝堂内顿时鸦雀无声。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看风使舵,正是随波逐流。”一个声音在朝堂之外响起,声音不响,却人人听得清晰。随后人们见到的是一袭深绿色长袍,锦绣一身,正是着朝服的国师。   臭豆腐大悦:“国师有何良策?如何知己知彼?”   欧阳明日举步跨入殿内,走到群臣之首,众人皆靡,他说:“良策臣暂时没有,但臣可以请命独自面见半天月,还有……石庄主,确保不动一兵一卒便可劝退他们。”   臭豆腐全身靠到椅子上,满满的失望:“与朋友交尚且看对象,更何况半天月那样的小人,国师一人独去可有把握?”   “凡事都有两面,臣并无把握。但重在见机行事。”   “好!”臭豆腐思虑未几,终是叫好,“孤在这里祝国师马到成功,若到时需要帮助,孤自会派一拨人马前去援助。”   抱着侥幸的心理,原以为进宫一次不会有什么,不会叫太多人注意,更不会在那么大一个地方遇上大病初愈的司马帘。但巧合一事又是谁能说得通?从娘胎蹦出来成了那个人的孩子是巧合,大千世界里偏偏住在这个角落遇到了也在这个角落安家的人是巧合,与朋友交是巧合,就连和陌生人的擦肩而过,也是巧合。   一时兴起,移步后花园赏花,花已谢尽的桃树旁,立着花枝招展的桐花树,这个季节,让桐花出尽了风头。两棵树挨得极近,仿若相依相生的两生花。两者下方伫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深绿色长袍随风卷住树身,依依不舍,那长袍的主人伸手连回衣摆,又掸掸掉落在肩上的花。一个转身,树后一缕红色衣袂向他招摇,随后看到的是司马帘,清瘦的面庞不似先前圆润,肤色也没显得白皙,他不禁想起了“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见她痴痴的看着他,对他的转身竟没有一丝反应,手在她眼前拂过,也不见反应。抿着的唇动了动,终没有出声。又动了动,终按捺不住出了声:“怎么?我脸上有花?”   她这才有了反应,嗤笑一声,仍然看着他,“花是有一朵,只是不在脸上,而在你的头上。”   欧阳明日略感惊讶,不失风度地甩甩头,花没甩下,倒把发髻后的发带甩到了身前。许是衣服略小的缘故,手伸到头顶时露出了半截手腕。司马帘像是获得捉弄人捉弄成功的快感一般,托着腮笑盈盈地静观。   观着观着,忽地发现他矮了半截的袖口中飞出一样东西,欧阳明日秀手一抓,着了个空。借着风力,那样东西巧妙躲过那只秀手,又巧妙地飞到对面的人的脚下,挂在丛生的绿草上。   她将身子矮下,托腮的手极其顺畅地滑过草丛,冰雪手指夹过那样东西,远看像只会飞的减过肥的绿油油的毛毛虫,近看不过一张彩色的纸条,难免浮想联翩的司马帘略不尽兴地垂着眼睑,似纸条似彩带的纸上展现层层浓墨,写着几个□□刻薄的小字。以她的认识观,一看就知是仇家上门,找明日哥哥决战来着。小字是那么几个:“赛华佗,五日后城郊树林见,石东升有意想不到的礼物要献。”   越是有礼物要献,越是阴谋深。短短几字读得人背后寒飕飕的,真不知为什么明日哥哥怎么像宝一样藏着,倒是没见过他把她送的东西贴身带着。   一阵阵的寒飕飕,飕得人背后拔凉,又拔凉出一身冷汗。拔凉间,欧阳明日早已无声无息到了在她身前,眼眸中找不出一丝神色,“这灵巧的风来得可巧,似乎是天意要让你看到它。”   她一点点地撕开纸条,直至撕成碎粒,随风飘散,从指缝漏出,“这礼物一定不是好东西,可以不去吗?”   “不得不去,”朱砂流转出坚定的神色,“我与石东升似乎有过一段恩怨,但那段往事我已偏偏记不得了,况且我已在百官面前向城主请命劝退半天月和石东升而不动一兵一卒。现下石东升邀我,于公于私,我都应前去。”   她焦急地蹙着眉头:“我也去。”   他也蹙眉:“胡闹。”   红衣少女清淡的妆容酝出息些许伤感:“明日哥哥,不过才几日前你对我说过的话,难道就这么不做数了?”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你在避着我,才住到宫外我找不到的地方对不对?”她捕捉着他脸上一闪即逝的表情,“是爹爹的缘故?”   欧阳明日呆呆看着她,太多太难的问题竟一个也回答不上来,声音在风中飘摇,散开:“你想多了。”   前方是一片池塘,睡莲已开得很艳,但以睡莲的性子,也只做个睡美人,绝不高调。睡莲自己也不知道,睡美人睡美人,却是比醒着的美人更要美上十倍,要不然怎么会有兰雀停在上面不舍得离开,只有人来了才会扑哧扑哧飞着走。   池塘水面倒映出两个人影,一红一绿,波浪也不忍心将他们打碎。   司马帘望着塘中睡莲,顿时喜形于色,“没想到这睡莲竟开得这般好了,若是哪天荷花也开出来,那这个荷塘必然是后花园中最美的地方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来看。”   欧阳明日略点头。   “明日哥哥,你这雷打不动的性子倒是与睡莲很像。”这话说出,一片寂静,任谁都听得出来,司马帘是在逗乐,可是连自己都逗不乐,更别说去逗乐别人。   欧阳过解剖似的忽然看向她,看见她眉间那缕忧伤,较之前不淡反浓,看着她渐渐失去孩童的本真,渐渐学会伪装,就像现在,明明不开心,话却说得比从前更风趣。   司马帘挑了眉:“为何这么看我?莫不是我脸上或头上也长了花?”   他嘴角轻轻向上勾,一朵淡淡的笑意蕴开,“确实有朵花,同你刚才骗我头上有朵花时一样。”   “你真不会撒谎。”司马帘跺跺脚,有种奸计不得逞的挫败感,“若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试探性地走了两步,果然听到了他那深“且慢”,她有些欣慰。他问,严肃地问:“帘儿,你是不是真的一定要同我一起去?”   她点头,认真地点头:“真的。”   一只锦囊递到她眼前,欧阳明日道:“我收到那张纸条是在两天前去枫林山庄的时候,纸上的五日后便是今天的三日后,你若真要去,我也阻止不了。切记,这锦囊不要打开,只有在三日后才可打开。”   接过锦囊,她的眼中,充溢着满足:“我希望你今日说过的话作数,但愿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作者有话要说:  自我反省,其实前面再添些情节会更连贯,可能心理描写也不够多,可能水平缘故,心理反应我心里比较清楚,不怎么会表达,有些话就显得莫名其妙吧   ☆、第三十四章 弟弟难为   像过鬼神节地过了三日,已如三秋兮。镜前帐下佳人端坐,细腻描眉,涂抹胭脂,妆容雍容却不庸俗,淡雅不显病态。许久没有上妆,再加上技术本就不佳,这次化妆起来也费了不少精力。   司马帘对欧阳明日给的锦囊看得像圣物,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它是锦囊,古时素来有锦囊妙计一说,诸葛孔明之后,人们觉得这个方法好用又有效。遇到困难时,打开锦囊一看,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神奇之处在于,这锦囊不能早打开也,不能晚打开,否则就失效了,因此沿用者不计其数。但用这一方法的,大多都是智者。   三日之期已到,不早不迟,是该打开锦囊的时候了,司马帘心想。打开一看,一张纸躺在里面,只觉得与自己想象中的锦囊妙计又进了一步。   俊秀伟岸的字迹映入眼帘,从头至尾读了十遍,先是三分疑,后是七分凉……不安令她褪去笑颜,褪去面颊上唯一一层红色。   梳妆台上的东西也来不及整理,便急着出门。恰巧在跑出门的一刹那,不好的事情发生了——老爹来了,还差点撞上他的人。老爹手上还握着一个小人的手,他那胞弟歪着脑袋看着她。   司马帘装着在散步一样淡定地朝他们笑笑,施施然问了个好,又百般热情地招呼他们去里面坐。司马长风略疑惑帘儿何时这般殷勤,殷勤到不好拒绝,但想起有事在身,就一刻也坐不下来。他仍站在门口,道:“帘儿,我有事去城郊树林一趟,你照顾好弟弟。”   城郊树林?石东升所约的地方?   “爹爹你去那里做什么?”   “算是奉城主之命,暗中保护……国师。”   “我也要去!”   司马长风严肃地瞪她一眼,“你去了,谁照顾弟弟?再说那件事你也该好好反省反省。”说着把司马明恩像塞件废弃品一样塞给了他,自己么立刻走远,消失地无影无踪。   这个胞弟,是从小玩到大的玩伴,她喜欢的不得了。可情况变了,一切都变了。她人在宫里,心早已飘到了城郊树林。看了几眼弟弟,便不舍得再看,因为越看越觉得他是个拖油瓶,就怕再多看几眼会对弟弟的印象变得更差,日后不好交往。   弟弟坐在桌旁,两只脚在凳子下前后晃荡,眉头深锁,深思地看着所谓的姐姐,“你到底是我姐姐还是我婶婶?”   她拍了拍桌几:“好小子,连你姐姐我都认不出了,小心我打你屁股。”见弟弟向她撅了撅嘴,又想到了什么,忽转换语气:“嘿嘿,若你执意要叫我婶婶也是不错的。”   弟弟手撑脸颊,脸上的肉挤得睁不开眼,乍看像一只独眼怪:“那为什么你能那么快长这么大而我就不能呢?而且一回来还性情大变似的要打我屁股,凶死了。”   司马帘:“呃……这个嘛……”   “哦!”弟弟脑袋顶上一颗 ,“一定是你喜欢上了明日叔叔,所以才想方设法让自己长大,好跟明日叔叔……”话未说完,始唉声叹气,“可惜你弟弟我是男儿之身,要不然定快你一步。”   司马帘手擦过右腮,差点没坐稳。   弟弟看着她:“姐姐,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呢?可不可以教教我,我也要长大,我要跟明日叔叔还有陈护卫叔叔一起学武,一起闯江湖,我要做男子汉大丈夫,我还要保护你!”   司马帘听到最后几个字,心下略感动。但她来不及感动,暗忖:教什么教,去城郊树林十万火急呀,记得我都快烧焦了。   弟弟明眸剔透,露出极大的渴求欲。她无奈,吞吞吐吐地说出:“这个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只要睡个觉做个梦,说不定就可以长到像我这么大了。”   弟弟听得有些不着边际,挠挠头:“可是我天天睡觉啊,也天天做梦。”   司马帘故作高深:“这个要看机缘。机缘到了,你自然就可以梦想成真了。”   弟弟:“那机缘怎么才会来呢?”   “这个说不准,不过有一个方法可以提高遇到机缘的可能性。”   “什么办法?”   “喝酒。”   接触这一样新的名词,弟弟满腹怀疑:“喝酒?管用吗?”   “有点管用,你姐姐就是喝了酒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弟弟一脸兴奋:“我也要喝!”   司马帘偷偷一笑:“好,姐带你去。”   看着弟弟喝酒,司马帘不禁感慨,堂堂鬼见愁的儿子,长这么大居然没喝过酒,是打算让他从娘胎里出来就从此戒酒吗?若是哪天司马明恩同他爹一样成了江湖豪杰,不会喝酒是万万不行的。好在他本身就带有酒坛子的潜质,没喝过酒,酒量也好到惊人。把他带到酒窖,喝了整整一坛才把他灌倒。司马帘惊叹之余将弟弟抱起:“终于把你搞定了。我想有边疆老爷爷看着,总比在我身边安全吧。好好去边疆老爷爷那儿睡一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有点长,分两次,不过明日哥哥又要倒霉了,我也不想的( ˇ?ˇ )。。   读小说的女孩,那个,结局我已写好,大概还有八九天完结,不知道你更喜欢哪种结局,是大团圆的那种还是有所欠缺的团圆?   最后,看文的亲,欢迎收藏O(∩_∩)O~~   ☆、第三十五章 城郊树林(一)      城郊树林,远在城郊却不荒芜,被大自然遗忘的枯藤枝桠青藤点点。远处传来庙里的钟声,生机勃勃的树林,一时萧索。枯藤下玉雕椅子光滑绝伦,刻工巧夺天工。锦衣男子端坐其上,瘦如白骨,身形似柴木,身后的下人唯唯诺诺地拿着把扇为他扇风。下人低着头,瞥见他家主人,那男子正撑着头小睡。   有脚步声渐近,下人凑到男子耳边轻声提醒:“庄主。”   男子睁开眼,却未抬头,视线之内出现一袭衣角,内层明黄,凝重一身,即使看到一角,也让人肃然起敬。   “赛华佗倒守时得很,掐准了时间才来。不过石某唯恐爽约,一早便在这坐等,以久候多时。”男子张口小打了个哈欠。   雍容华服在身,英气又温润,更衬朱砂明艳,“石庄主所约,在下不敢早来,更不敢迟来。”   石东升抬起头,上上下下扫了他两遍,一副慵懒目光,“石某本想同赛华佗聊上几句,但见你衣着凝重,兴致也学了不少。”   欧阳明日坦然道:“这一生虽凝重,却有不少好处。”   石东升表示感兴趣:“倒是说说看。”   欧阳明日也不拖沓,嘴角勾起一丝不明显的弧度,开口道:“遇到刀光剑影时,即使沾上大摊血,别人也瞧不出,无伤大雅,此乃好处之一。若是与别人战斗,可使自己沉着冷静,提高胜算,此乃原因之二。至于原因三,自然是自己喜欢。”望着天,云淡风轻。   石东升笑意一顿:“看来赛华佗,是做好与石某斗个你死我活的准备了。”   “哪里哪里?”欧阳明日兀地笑起来,“我此次前来,只为一件事,敢问庄主,上官燕在哪儿?”   “鬼见愁的妻子?”石东升阴笑,“她过得很好,你又何须为她担心?”   看他那个样子,欧阳明日便知不会有什么好事,眸中一闪寒光,“怎么个好法?”   “一醉千日,”说着,看向他,“你说她过得好不好?”   欧阳明日心中咯噔一下,攒紧拳头,脸上却露出半真半假的笑意,“好是好,不过庄主怎样才肯还回上官燕?”若真仔细观察他的动作以及表情,真会凉透了心。   石东升没有作答,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几步,不仔细看不发现,他走起路来竟是一瘸一拐。   “八年前,石某被人封了全身经脉,废了武功……可生在武林世家,这对于石某来说,简直就是耻辱,没有武功就等于死,我不服气,这几年强行练武,没想到练断了部分经脉,石某已几近于惨废。”   欧阳明日好奇道:“不知是何人所为?”   石东升停住脚步,“这些,都是拜赛华佗你所赐。”   “……”备感震惊之余,终于明白原来他们之间的恩怨指的就是这么一茬,故作糊涂,“真有此事?我赛华佗处事素来讲究有因有果,不知是什么原因才让我封了庄主的经脉?”   石东升一时答不上来,“过去之事就让它过去,现下石某只想请求赛华佗为我解开经脉。”   “庄主的意思,是在下替你解开经脉后,你就肯放过上官燕了?”   “那是自然,”脸本就阴,阴阴一笑越加阴,“不过石某还想看到赛华佗的诚意。”   欧阳明日眉头微微向上挑起,“什么诚意?”   石东升一步一步朝椅子的方向跳回去,待坐稳了,才阴笑着道:“同站着的你讲话,叫石某心里很不是滋味。”   欧阳明日瞬间感受到一种威胁,复仇的威胁,直直看着三步开外的瘸子由两个下人一同扶着坐回椅子。瘸子扫了他一眼,原以为他会理解他的言外之意,没想到对方竟连个回应都不给。   每个时候,做事情讲求的都要是效率,而不是时间,急功近利,欲速则不达,反而事倍功半。真正的成功者做事则都是事半功倍。还有一句话是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若沉不住一时之气而不等做好充分准备再去报仇,也只不过是白白多了一条孤魂野鬼。若沉得住十年之气,准备充足后再一雪前仇,那叫一个爽。石东升也想到了这点,他要的是爽,也深深期盼着那种爽的感觉。既然对方不懂诚意的意思,因此,于是,所以,不能急。   “诚意之事,先放在一边,不如我们讲点别的事吧。”   “庄主想要讲什么?”欧阳明日也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就讲讲我与半天月的事吧,”下人送来茶水,石东升掀开盖子吹了吹,“这半天月可真是石某的大恩人啊,石某武功被废,多亏了半天月全程帮助,才助我枫林山庄重建成功。”   欧阳明日冷笑:“那庄主可得好好报恩啊。”   “报恩?”石东升喝了口茶,嫌烫的样子,将杯子摔在下人手上,冷哼一声,“赛华佗真会说笑,半天月这个小人他以为他帮过我,我就会全心全意地效忠于他。他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枫林山庄被灭门,爹娘惨死,都是他搞的鬼。他只不过留石某一个活口,又假仁假义施恩于我,像他那种人,谁愿意去帮他。”   还没等欧阳明日回话,半空中出现一团黑雾,直直往下掉,伴随着一声恶鸣:“石东升,你居然敢背叛我!”黑雾原是个黑影,黑影原是半天月。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何自己落地时会有种站不稳的感觉。   石东升没有表示出惊讶,倒有些诡异的惊喜,“原是恩公……恩公千万别动气,你看看你的手腕,要是动气,就会危及心脏,必死无疑啊。”   半天月撩开袖口一看,一条黑色血丝沿着经脉向手臂处延伸,再延伸就会到心脏,便真的会必死无疑。但依他的性子只会越看越动气,恨不得将眼前的人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剁成肉酱,也难以泄心头之恨。刚想动手,发现全身无力,身体软巴巴像个泥人。椅子背后几个下人见状,个个如脱胎换骨般飞身一跃,以看起来超强的武艺将半天月制服在地。   石东升在坐椅子上一动没动,手指有节奏地敲弹,聆听天籁玉石所发出的美妙声音,“叫你别动气你偏动气,怪得了谁?”转而望向欧阳明日,“赛华佗,石某听闻,令尊的疯病早在五年前就已好了,可这么多年下来,他依旧疯,这不是装的是什么?话说回来,也挺难为他的。”   一旁似乎没他什么事的半天月却怒吼起来,“你胡说八道!”   欧阳明日半天不语,看着半天月恼羞成怒的样子,看着石东升洋洋得意的样子,握紧的拳头忽然松了,一口气叹下,“爹,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装?”语气中像是要劝说一个人,又似装载着满满的失望和无奈,甚至,还有讽刺。   闻言,半天月整个人都震了一震,戴着面具看不到他脸上不知所措的神色。   石东升挑眉,赞赏道:“原来赛华佗早已知晓这事,果真不负石某抬举你一场,”想了想,“不如我们做一个交易,你为石某解开经脉,石某便放了令尊。”   “……”   “赛华佗不是特别情愿?那令尊可就罪过大了,当年他以为儿子死了才疯的,后来又以为儿子可以起死回生才恢复神智,又为了让你登上城主之位装疯卖傻五年,还险些杀了鬼见愁那对子女。这种好父亲,石某是求也求不来的,赛华佗居然不愿救这样的父亲,难道……”此言是激将,亦是挑拨。   话未说完,发现赛华佗已近至身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他在自己周围绕了几圈,在身上各处点来点去,紫黑身影重叠交错,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没多久,石东升就感觉全身舒爽顺畅,行动自如,无比的畅快。   解开经脉后,在石东升周围绕圈的那个紫黑的身影已转至那些看起来武艺超群的下人身旁,迷魂散在他们眼前一撒,个个都神魂颠倒,失去了制住半天月的能力。趁此,欧阳明日一把扯过半天月,将他带回原先所站的场地。站定速度之快,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半天月扯下面具,这个黑衣斗篷的人,果真是欧阳飞鹰。他的眼眶中秋水涌动,一脸感动,“明日……我就知道你不会弃爹不管的……”然而,千万句话被下一刻发生的事生生给塞了回去,他愣住了,脖子凉凉的,被一把剑架着,剑上刻有“缚思”二字。对上儿子冷到极点的目光,“奉城主密令,诛杀半天月,以绝后患!”   欧阳飞鹰全身颤抖,眼睛里却没有半分恐惧,更多的是吃惊,还有失望,明日,你不能杀我啊,我可是你爹,你怎么能做这种不仁不义的事,臭豆腐……臭豆腐要是知道我是他岳父,他也不会杀我的!”   “臭豆腐要是知道,他养了八年,孝敬了八年的岳父竟要害他,他会比我更伤心。”   “所以你为了他,就要杀了我这个亲爹?”欧阳飞鹰咬呀切齿,恶狠狠道。   “你是我亲爹,可你没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你是我亲爹,所以八年前我不救上官燕不救自己而把唯一的回魂金丹让给了你,”缚思剑在颤动,欧阳明日仍紧紧握着剑,“为什么这么多年下来你依旧如此?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给你机会,你却仍执迷不悟?你明知道我不会,却还要一次次逼我,逼着我大义灭亲!”   欧阳飞鹰身子一震,随后逼近一步,目眦欲裂,“可是你知道吗?当年你为了鬼见愁、女神龙、臭豆腐他们三个人去送死,你死了,睡了八年才凝聚成魅重回世间,他们倒好,其中两个相亲相爱,才一年的功夫就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臭豆腐也顺利当上城主,受臣民敬仰。到头来你又得到些什么?爹替你不值。你说我没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现在我做这些,不都是为了你,为你讨回属于你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五章 城郊树林(二)      “说得好!”石东升拍掌,“好极了。欧阳伯父爱子情深,处处为儿着想,不惜装疯卖傻五年,皇天所鉴,赛华佗可不能辜负呀。大义灭亲,那更是不对。”他一边笑着一边在玉椅边踱来踱去,经脉虽已解开,但踱起步仍有些一跛一跛。踱着踱着,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道:“要不要石某再讲一则事情,赛华佗听了定会更感动,更加珍惜眼前所拥有的这位父亲。”   欧阳明日稍稍别过头,“什么事?”理智跟他讲,他不能问这句话,敌人那是放线钓鱼,他这么一开口,这么一问,就代表鱼儿上钩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然而他仍是上钩了。   石东升道:“确切来说也并非一则事情,而是一个真相,一个世上只有三个人知道的真相。”   他目光一厉:“什么真相?”既已上钩,也管不得鱼儿继不继续上钩的问题了。   石东升脸上的阴笑多了几分得意,“据我所知,赛华佗生来带有残疾,这个残疾伴了你二十多年,那么敢问如今的赛华佗是如何能站起行走的?”   这是他最不愿回答的问题,目光飘忽看着远方,“当日不是说了,我寻得一药方,将自己的腿治好了。”   石东山从下人手中抽出折扇,一点一点打开,“阁下虽智慧过人,但石某也不是好糊弄。石某从一位曾在宫里做过下人,而现在已经退休的老宫女口中得知,是你先前的仆从高义山牺牲自己而换来他在他家主子从轮椅上站起来,赛华佗才因此可凭着双脚行走于世间。石某说的,可对?”   欧阳明日颔了颔首:“那有如何?”   他犹记得,那日,高易山牺牲的那天,欧阳飞鹰问起他的双腿有没有痊愈的机会,他小抱怨了一下爹仍在介意他的腿伤,然后爹又经过好一番的劝解,他才迟疑道:“以前没有,但是最近我想到了一个方法,不过成功的概率有多少,我也不清楚。”   听到前半句话,便不在乎后半句话,欧阳飞鹰别提有多高兴,“不管成功的概率有多少,总要试一试。”   他依旧迟疑:“可是此方法若是成功,还是欠东风。”   之后,不管欧阳飞鹰怎么问东风,他都不肯说,一味地转移话题搪塞。古语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任何人都猜得出来,东风东风,他所说的东风,是健壮的双腿,这与眼瞎者换眼之术原理相同。高易山大脑简陋,连他都猜出来了。   送走爹后,高义山破天荒主动问他晚上要看什么书,他去书库帮他取来。那时候,他便觉得高易山有些不对劲了。直至不久后边疆和古木天匆匆跑来说,高易山为了给他献腿,在自己胸前捅了一刀,他虽搞不懂易山为什么要无故捅自己一刀,但事情发展之快,由不得他多去思考。他只记得换腿后,从昏迷中醒来,从睁开眼到坐起身,在寝居内张望来张望去,都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常站在他身边喊他一声“爷”的故人。   “节哀”出自别人之口,深扎在自己心房。世上少了这么一个人,就好像少了道安全屏障,少了个知心人,少了样可以依赖的东西。顿觉,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边回忆着发着愣,一边一心两用地听着石东升将每一句话娓娓道来:“这些,赛华佗你都知道,可难道你就没有疑惑过,为何高易山要捅自己一刀,为何非要通过自杀的方式才能为你献腿?本来失去双腿,他依旧可以活下去,你可以毫无阻碍地将自己的才能发挥到极致,与他互相照顾,岂不皆大欢喜?再者以高易山的体质,仅在胸前挨了一刀,若不是时间拖得太长,是绝不会要了他的命的。”   欧阳明日原本颤抖着的手渐渐变得僵硬,一个个细节,石东升一个外人说得如此尽实、逼真。听他的意思,易山并非自杀,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牙齿在打架,语调却甚从容,“庄主所说,确实字字在理,那又与家父何干?”   欧阳飞鹰顿时被梦惊醒一般忽然对欧阳明日又说又劝,劝他不要听信小人之言,勿中他人圈套之类,却不见他有丝毫动容,更不见他看他一眼。   石东升嘴角的得意越加浓烈:“石某还听那位老宫女说,高易山牺牲那日,她路过一假山,发现令尊鬼鬼祟祟躲在屋子后面,她出于好奇,又料想不会有好事,让他发现保不准会被杀人灭口,于是藏身在假山之后。不多久,老宫女看到高易山从长廊处走来,还没走多久,就有一把匕首飞过来,插向他的胸膛。随后令尊从屋子后现身,同受伤的高易山两个人讲了很多话。年数已久,老宫女也记不得他们讲了些什么。但依猜测,他们讲话的那段时间定错过了救治高易山的最佳时机……唉,一想起如此忠仆,年纪轻轻便死,石某就觉得无上可惜呀……”   欧阳飞鹰瘫软在了地上,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件深埋地底的事,在有一天,会被几个外人挖掘出来,当着他和明日的面被挖掘出来。他深知,明日与高易山之间的情谊不是他这个父亲比得上的。   想象中欧阳明日有可能一怒之下割断他的脖子,毕竟对于失去理智的人来说这种做法也还算理智。然而事实却反之。欧阳明日的眸子变得出奇平静,寒光不见,怒色消失,就像从前一样,什么都没听说,什么都没听过,“爹,果真如此?”   欧阳飞鹰不敢有丝毫动弹:“明日……为父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欧阳明日望天大笑,“易山是我的兄弟,是我的亲人,是我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你凭什么杀他,你有什么资格伤害他?你这么做只会徒增我的罪孽。我甚至可以想到,易山为什么要骗大家说那一刀是他自己捅的,他是不想我们父子关系破裂,也是想劝你好自为之,在做完最后一件恶事后可以真正改过向善,可……你呢?”   “……”剑身抖动,在日光折射下灼灼刺目。风起,树叶“娑娑”。   他的眸子,与其说静得像一片湖水,不如说静得如一潭死水。半晌,死水又像一座死火山,沉寂千百年后,突然爆发。他挥起剑,向下砍去。   剑光一闪,欧阳飞鹰闭目,他做梦都设想过千万种自己的想法,就是从没想到过他的命原是终结在自己儿子手中。   传来沉重的清脆之声,伴随一声闷哼,几滴温热液体沾在他的手上,真是不可思议。剑没砍在他身上,这是可幸,睁开眼,那是可怕。世上有勇气毅然剔去自己膝盖骨而只闷哼一声的,可以见得那个人该有多隐忍,欧阳明日算其中一个。石东升亲眼看着他将剑划过膝盖,削过膝盖骨,沉重的清脆之声响于耳畔,比人血更加鲜艳几倍的红色现于眼前,却没有半分鲜血淋漓,只因他着了身紫黑锦袍。   欧阳明日靠在一棵树上,凭一把剑插入地下才得以支撑不倒,脸色尚白得吓人,“石庄主,赛华佗的诚意……可够?”   石东升脑中一阵幡然一阵波涛,他当他不知道,谁知他原来早已知晓所谓的“诚意”指的是什么。石东升虽占了优势,但他不禁手里捏了把汗,待平静下来,折扇拍了拍手掌,抬手一挥:“把人抬上来。”   四个跟石东升身边的下人制服相同的人抬了张竹担而来,石东升一命令,他们将竹担放下。   竹担上躺了个人。石东升说得没错,上官燕过得很好,“一醉千日”,她睡得正香。但这一醉千日并非酒,而是一种烟雾,正是那日山庄门口灯笼爆鸣所滚出的浓烟。   石东升玩弄着扇子:“当日要不是你的阻止,我家管家也不至于到现在还死睡着。不过今日实乃是石某最开心的一天,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你再也站不起来的一天。你满腹经纶如何?你知天文地理如何?终究还不是低我一等,比所有人都低一等。”丑陋笑意盈满眼眶,“上官燕还给你们,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找你们麻烦,找四方城麻烦。就连飞骐山庄的赵择之,也曾是我的傀儡,一线关被炸毁,也是石某指使。大仇已报,往后,这一切将不复存在。”   甩开折扇,转身对一干下人道:“我们走!”   欧阳飞鹰爬至欧阳明日身旁,想求得原谅又不知如何开口。   欧阳明日盯着前方,连喘气的力气都不太有,“今日膑脚,权当是我欧阳明日削骨还父,也当是还易山一个公道,你我父子,从此恩断义绝!”   欧阳飞鹰讶然跌坐:“明日……”   “走!”他听不到自己是声音。曾经多么渴望拥有的父亲,这一世留给他的最后一个字居然是,走。   是谁在远处喊:“明日哥哥!”不觉心头一暖。熟悉的面容映入半睁着的眼帘,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力量,令他微笑,微弱道:“你终于来了……”顿了顿,“只是明日哥哥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司马帘忘了眼身后的司马长风:“本来我可以早点的,爹爹也可以早点的,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伙武功不俗的人拦截,因此才来晚了,没想到你……”双眼模糊,紧盯着他的膝盖处,明明淌了一大滩血,却瞧不出是他的,明明双腿疼得发抖,他却仍笑得出来。“怎的会这样,明日哥哥,你为何会伤得那么重?你是不是快死了?你不要吓我。”   欧阳明日枕着树身:“若真快死了,我送你的锦囊岂非多此一举?轮椅可带来了?”   司马长风将空当轮椅推近,上方布满尘埃:“原来你早已料到自己会出事,当务之急,还是先将你送回去疗伤为好。”   欧阳明日没有说话,只淡淡望了眼躺在竹担上静静睡着上官燕。循着他的目光,司马长风皱皱眉,看到了枕边人,担心却不减,几步走了过去。趁着这个空当,欧阳明日将司马帘揉进怀中,唇贴在她的耳畔,轻声道:“回家。”   司马帘抬头,反复:“回家?”   欧阳明日闭了眼,喘着大气又吃力地点点头:“琴……”   手指碰上他的衣裳,发现他,衣衫尽湿,膝盖处的,是血,而其他地方,是汗。她点点头,颤声:“明日哥哥,爹娘欠你的债,岂是想还就还得清的?好,我们现在就回家,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于是,几句话骗过了司马长风,去了琴箫谷。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pia我吧,早说了我是后妈   ☆、第三十六章 飞骐少庄主   琴箫谷在外人眼里是在普通不过的无名山谷,那是因为他们没遇到过里面飞悬挂云帆的瀑布,没有闲暇在此处停歇欣赏里面的花香鸟语,从而错过了人间仙境。   好在它有了名字,在瀑布旁更有人建了座高脚小屋,小屋简陋却舒适。   来此处已有三日,欧阳明日昏睡了也有了三日。高脚小屋的屋檐处漏着点点雨水,可见是昨晚下雨了,正值雨季,下雨只是件家常事。在这里,瀑布飞悬也成了家常的景色。   欧阳明日推着轮椅从里屋出来,在这幽静的山谷,瀑布积水的声音一点也不让人觉得烦闷,感觉又回到了从前,这样静静地坐着观景,管他世间纷扰,管他人生离合,与他何干?与从前不同的是,故人不在,心亦变得不复从前,变得更加惆怅。   门口没有门槛像是特地为坐轮椅的人准备的。高脚小屋到平地本由木板台阶相连,可如今,也换成了一块倾斜的平木板,他不得不赞叹搭建此屋的人的精细谨慎。随着流水铮铮,他的目光定在河岸边上的红色背影。   红色背影正蹲在河岸边洗衣物,听到屋内动静,擦着汗转过头。欧阳明日见她转过头,微微一笑朝她招手,便见对方扔下手中的活走了过来。   司马帘在他身边停下:“明日哥哥,都过去三天你终于醒了,膝盖还疼吗?”   他不习惯地抬头跟她说话:“已经无碍。倒是你,三日内布置这间屋子,定受了不少劳累吧?”   她不好意思地将身子晃来晃去,“若是为自己或别人布置,倒是劳累得很,但这三日,竟一点也不累,”身子蹲下,修长手指抚上他的膝盖处,“只是每每为你换药,瞧见这伤口,就会觉得累,心累。”   欧阳明日颔首看着她,“帘儿可是嫌弃我这个样子了?我也本不该叫你陪我一起的。”   司马帘抬头,“怎会?不管你是生是死,是安康是残疾,你始终是你,在我眼里,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叔叔,而是我一见钟情的明日哥哥。”   欧阳明日垂着头,半晌,将目光放至河岸边堆着的衣物,转移了话题,“在洗衣服?”   司马帘点头:“是啊,那天你的衣服都湿透了,我就为你洗了洗。可是昨晚风大,又下雨,将晾着的衣服都吹倒了,我只好再洗一遍。”   欧阳明日一惊,指着身上穿的素衣,“那我这一身,是谁换上的?”   司马帘缓缓道:“这里除了我们两个,还能有谁?”看了看他,“有什么不对吗?娘亲与爹爹他们也经常这样子的呀。”   “……”欧阳明日喉咙有些堵塞,又是半晌,道:“衣服已经破了,不洗也罢。”将轮椅掉了个头,“回屋吧。”   月明星稀,窗外流星闪过,在夜空划出一条光亮。司马帘看到流星,马上披上外衣向外走去。笔直的回廊尽头,坐着一个孤单的身影,正抬头仰望。   司马帘一喜,上前道:“明日哥哥,可是在赏流星?”   欧阳明日从深思中回往过来:“难得下一回流星,又无心睡觉,便出来走走。你呢?也睡不着吗?”   “是啊,每次等你醒来都是一件痛苦的事,而当你醒来后,别提我有多高兴,今晚就高兴地睡不着了,而且我听说对着流星许愿可以梦想成真,所以想来试试。”   他笑看她一眼,就像笑着看一个想法很天真的人。   一声尖叫:“流星又来了,快闭上眼!”说着手已抱在一起。欧阳明日却没有闭眼,他只有一个动作,看着她。在她睁开眼后,又将头别向远方,道:“许了这么久,定有不少心愿吧。”   她沉思未几:“不多不少,刚好三愿。一愿吾亲尽如意,二愿明日一世安,三愿与君长相守。”   良久,他笑道:“巧了,明日哥哥的三愿也差不多如此。”   她乐得好奇:“倒是说说看。”   “一愿亲友安康,二愿帘儿无忧,三愿同伊蹉跎。”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司马帘背着锄头外出,说是去种地,欧阳明日表示可以同去,毕竟曾坐着生活了二十多年,有些平常残疾人做不到的事他还是可以做到,但司马帘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他腿伤未愈,需要休养,硬是不让他去。   独自呆在屋中,忽然意有所极,即兴提起画笔在宣纸前挥洒墨水,不多久,圆润笑脸跃然纸上,如阳光灿烂无暇,看着笑脸,他的嘴角随之勾出一抹笑意。这种感觉温暖如初,不似现在辛酸。笑意忽然消湮,四处静谧,耳边的声响不停歇,顿时天旋地转。一个不留神,手已撑在了桌案上,本也倒没什么,只是刚好撑在了那未干的墨水上。画了一半的画像,糊了。他倒也不气馁,收起宣纸,再摊出一张新的,重新一笔一笔描绘。   他在作画,就像躺进了温柔乡,连有人走近他的屋子,都无知觉。待有知觉,那人已近至他对面,只隔了张桌案。眼神从温柔变得警醒:“阁下何人?为何出现在这里?”   那人做了个揖,彬彬有礼,看着不叫人厌:“在下赵鸿宇,见过赛华佗?”   见来人有些坦诚,他也变得有礼:“赵鸿宇?莫非是飞骐山庄的少庄主?”   来人连连摇头:“家父已过世,在下这少庄主怕是做不成了,但是庄主我又不想当,只好逃出来,任山庄群龙无首,”双手一摊,“谁爱当谁去当。”   他淡淡的,浅笑依旧:“赵公子这么做,未免对不起先人。”   赵鸿宇看着他:“欧阳公子,你倒是爱管闲事。”   他缓缓道:“在下只是就事论事,陈述事实而已。”   赵鸿宇一脸戏谑:“那你跟同你一起的姑娘怎么回事?你喜欢她,却不占有她。”   他面上温和,却带了十足的鄙夷:“此等闲事中之闲事,就不必劳烦堂堂少庄主管了。”   赵鸿宇不依不挠:“我也是在陈述事实。”   他始变得严峻:“赵公子光临寒舍究竟所为何事?若是只讲废话,请回。”   赵鸿宇索性坐将下来:“作为主人待客,何必那么急性子,我还有很多话想同你聊。”   欧阳明日懒得看他:“请快些说。”   “首先我想问,”他的神情渐变严峻,“我爹是怎么死的?有人传言说他是失足坠崖而死,但我爹是何等精明谨慎,又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我不相信。”   他终于看他:“所以你认为我会知晓?当日我身受重伤,已记不太清,若令尊真实被人害死,恐与朱庄主脱不了干系。”   赵鸿宇瞪大眼睛:“家父与之无冤无仇,他又为何要加害于他?”   “这或许是个误会,听帘儿说过,朱庄主误以为爱女朱绡绡是被飞骐山庄所害,才因此对令尊恨之入骨。”   “荒唐!”赵鸿宇怒极,“他女儿失踪就找我爹的责任,如今他女儿死了还怪罪于我爹,这朱向离不过是睁眼的瞎子,分不清是非黑白。”   欧阳明日正了正身子:“赵公子,在下之所以告知此事,只是不想你活得不明不白,但我同时希望不管这一切是否是误会,你都可以放下仇恨,理智对待此事,毕竟是令尊不对在先。”   赵鸿宇侧目,“原来你什么都知道,的确是我爹不对在先。石东升以缥缈琴诱我爹为他办事,他竟真被诱了去,为达目的连肖凌月这个好用又忠心的手下都愿舍弃。还有与天麟山庄的联姻,实是为了掩人耳目,连朱向离也被算计了进去。事到如今,我也只好怪石东升了。”   “石庄主,已有了应有的报应,”欧阳明日一面翻看着一本书,封面无字,崭新,看似很有趣,“若在下没猜错,他此时应全身瘫痪,不能下床了。”   “这是我也正要同你说。”赵鸿宇顿时来了精神,欣喜道:“本来我假意投奔枫林山庄,是想找机会报复,没想到我还没开始行动,石东升自己却瘫痪了。他们见我习过医,让我给他瞧了瞧,我这才发现他是筋脉皆断,不知是哪位高手可以近他的挑断他的筋脉而他自己却浑然不知?”毫不客气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自顾自饮尽,“那时候我胡乱对他们说是庄主自己积怨太多才遭此毒果,当下便被石夫人轰出山庄,”思索片刻,“如今想来,那位高手只能是才智无双的赛华佗了。”   “过奖,”欧阳明日语调悠悠,“为唯恐他日后再为恶,我只好以解开他受封的筋脉为由让他终身无法练武,他虽一时感到畅快,但这种畅快维持不了多久。”   赵鸿宇似看着十分喜爱的坏人一样看着他:“石东升的三房前几日诞下一个男孩,若是那孩子成人后知道今日之事,你就不担心他来找你报父仇?”   他很快答道:“那就等他长大后再说,只怕到时候世上已找不到他的仇人。”   “此话是何意?”   “……”   “为什么不肯说?你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有。”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算了,”赵鸿宇只好作罢,“这样吧,你替我整治了石东升,又告知了我爹之事,算是帮了我两个大忙,我先在此谢两谢。若是你只帮了我一个忙,我便答应为你办一件我办得到的事,可你帮了我两个忙,所以我允诺无条件为你做任何一件事,如何?”见对方无回应,“赛华佗没有要在下为你做的事情?”无回应,“想必是还没想好,不如想好后到水芙楼找我吧,赵某先告辞了。”   一个人的独角戏唱了半天,赵鸿宇心中只觉郁闷,郁闷地快烧出一团火来。转身走了五步,又转了回来道:“方才你说帘儿?是一直在你身边的那位?倒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欧阳明日将目光移开封面无字的书,终于开了口:“你见过她?”   “何止见过,我还同她说过话,其实我一早就发现用花轿抬进我家门的朱家小姐是假冒的。直至前两日我又见她蒙着面纱在四方城周边四处问药,许是为了你的腿伤。起初我并未认出来,只觉得背影熟悉,后来才意识到,她就是那个假的朱绡绡,我便跟着她寻到了这儿。”说话间,眼睛荡了璀璨的星河,呵呵笑着,“我看她对你一心一意,你若不抓紧,小心被人抢了去。”   欧阳明日面色黯淡,无视他的话语:“你说你愿无条件为我做任何一件事?现下我有个忙想要你帮。”   赵鸿宇喜出望外,倒是个特别的人:“真的?是什么忙?”   欧阳明日抬头:“一月之后再来这里,你自会知晓。”   这一天,赵鸿宇在司马帘回来之前是黯黯而回,原以为传说中的欧阳明日抱得美人归应是喜上眉梢,没想到与他交谈之间竟是从头至尾面如死灰。   临走前,欧阳明日叫住他,向他提起飞骐山庄基业毁于一旦甚是可惜的问题。他表示:“习医学蛊方面我有兴趣,但要我做庄主,实在不可能。城内有个欧阳山庄正招奇兵和先生,听说是你托人经营的?不如两全一下,我们两山庄合并,一来不觉得可惜,二来扩充各自实力。顺便将两庄名字也合并,叫……叫骥阳山庄,”看向他,“如何?”   这句话欧阳明日很中意,顺水推舟,便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后来回过来看觉得赵鸿宇挺有趣   ☆、第三十七章 海棠林   先前还奇怪着,帘儿背着锄头说是去下地,却总要超出寻常人时间很久很久才回来,原来是去了四方城周边了,原来她之前带回来的有助于伤口愈合的药不是捡来的,而是从大老远买来的。   她回来时,他仍坐在桌案边,提着笔,见她进来,略抬眼道:“这里四无人烟,你手中的药是哪儿来的?”   她有些为难:“这个……这个是……”   “又是哪个人不小心掉了恰巧被你捡到的?”他打断道:“你出去时是大清早,可现在太阳都到了西边,下地再慢根本就用不了那么久,帘儿,你的谎话任谁听了都信不了。”   她低着头,却没有半分认错的语气:“明日哥哥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这不是想让你腿上的伤快点好起来嘛。”   他接道:“伤口可以愈合,可是我今生都无法再站起来,你这么费时费力,倒不如把这些时间省下来,”声音越说越轻,“陪我说话写字。”又恢复原先语气,“这样说不定我还可以好得快些。”   司马帘走近,将头凑到他身前:“倒不如把这些时间省下来怎么着?你说得太轻,我听不清楚。”非常想知道的模样。   欧阳明日等她一眼,语调仍是一派从容:“该吃饭了,菜都在锅里煨着。”   也不知过了多少天,总之大概有一个月了,他们之间仍同刚住进琴箫谷时一样,没有越走越近,司马帘反倒觉得,是越走越远。他们之间增加的东西,不是别的,是距离。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察觉不出哪里有不对。总之,她安慰自己,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若事事都如你所愿,那就不叫人生了。   人的思想有一种规律,就是回旋上升。当思想转了一圈回到原地的时候,又苦恼到了原先的问题上。她不知道他是否记得她曾说过只愿做他一个人的帘儿,也不知道他是否记得他曾许诺过还她一个完整的婚礼。但当思想再次回旋,一切也就如初了。   就像最初的模样,遇到什么新奇事便笑盈盈地跑去找他:“明日哥哥,我带你去个地方。”   而他却不是想象中那样爽快答应,一阵犹豫后:“可否过几日再去?”他想,真的只需要几日后。   但最后,他还是去了,司马帘不由分说推着他出了门外。虽然他完全可以反抗到底,但着实没有这个必要,只好静静坐在轮椅上,任由她推出屋外。没有门槛,没有台阶,一路都很顺畅,只有地面的坑坑洼洼显得有些颠簸。来到一处小林子,颠簸更甚。   小林子远远望去,遥望见大片大片的红,挡住了艳阳,挡住了碧空,挡住了四围所有的色彩,独留给人一幅红墨染就的画。随着轮椅转动的声音,他们闯入画中。欧阳明日素衣在身,再朴素不过,背后的轮椅却是再华贵不过,蓝锦为椅背,上有金龙盘旋,两者如此格格不入,由后面一抹红袂修饰,也就和谐入画了。近观林子,林里种的原都是株株西府海棠,丛丛花叶扶疏,或散或密,都错落有致。嫩绿的叶子上有露珠,玲珑剔透,晶莹欲滑将下来。   欧阳明日抬头看着峭立的树上的海棠:“这花林成片,一定不会是野生的。”   司马帘非常赞同:“西府海棠向来名贵,自然不会在荒郊野外成片地长,还长得这么好看,难道琴箫谷早已有人住下了?”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这种可能,若是真有人住下,而花林是这一个月内凭空冒出来的,林中的海棠树都未嫁接,不会结果。既不能吃又不能拿出去卖,在荒郊野外做这种事等于白费力气,毫无意义。住在这里的人,最首先要做的,是求生。没有那个傻子都快饿死了还会拿财产来赏花修身养性,这样忒不可能。伸手接过一朵花,鲜红欲滴,花蕊同样黄得耀眼:“更奇的是,六月已末,竟还可以看到西府海棠盛开。”   欧阳明日掸开身边缠住的一两根蛛网,漫不经心道:“我怎么看不出奇在哪儿了?”   司马帘辩解道:“此花开在四月中旬,而如今仍开得这么艳,怎能不奇?”   他动作一滞:“是么?”   司马帘睁大了眼睛,花已落到了地上:“你不知道?”看着他沉默,走到他面前:“世上人人都在传明日哥哥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你什么都知道,这种常识,怎么会不知道?”   欧阳明日强作欢笑:“人这一生,学海无涯,我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再说外人说的大多夸大其实,不可信不可信。”   她抓住他的衣服:“你又骗我。”   他将她的手一点点移开:“哪有?”   被移开的手又一把绕过他的臂弯:“我不相信。”   他脸上僵硬笑容终于褪去,严肃看着她:“帘儿,若你都不信我,那就真的没人会信我了。”趁着她手中的力道减小,慢慢又将它移开,“我们去前处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八章 身份交换   繁花似锦,林子枝头停着的八哥合着眼皮小睡。人过处,土地留下两道连绵曲线和两行浅浅整齐的脚印。这是一片种满海棠的红色林子,并不大,但他们往红林深处走了没多久,便回去了,因为司马帘称身体不适。   奔逸绝尘而来,流星赶月而回。生病,对于司马帘来说是件陌生的事,她从没有生过病,就连风寒之类的小病,也没有过。所以,回到小屋后,当欧阳明日诊断说她是夜里着了凉的缘故才会身体不适时,她感到很诧异。欧阳明日还说,她着凉着地比较严重,身体有些发烧。她也觉出脑袋从未有过的昏昏沉沉又涨涨,再加上是明日哥哥说她发烧了,她自然深信自己是发烧了。   一切就好像是场梦一样,欧阳明日亲自为她出去采药,又亲自为她熬药,尽管行动不便,但速度之快还是有些惊人,熬好药后,太阳不过刚刚打西斜。   她躺在床上,全身都很热,分不清是身体热还是心感觉热。欧阳明日出现在床前,手中端着碗药。司马帘看着碗中黑黑的东西,不自觉想吐,但想起这碗药的缘由,就饮欲大增。伸手想去接,他却不肯给,道:“张嘴。”   药灌入口中,竟有种错觉,是甜的。如果下一刻是未知的,那么停留在这一刻,永远发着烧,也是好的。欧阳明日的神情随着碗中液面的降低而降低,直至她昏睡过去,他脸上温和的笑才全部褪去,没有表情,冷得像块冰。   门外探进半个身子,随后露出整个人,便是当日的赵鸿宇,这一天距他前一次来,恰好一个月。他小声道:“她睡着了?”   欧阳明日点点头,又怕对方听不见似的,说了声:“嗯。”   赵鸿宇这才大大方方进来:“方才你喂她喝的,可不是治疗风寒的药。”   欧阳明日转过轮椅,将空碗放在桌上,淡漠地夸奖对方:“赵公子好眼力。”   “呵呵,毕竟我也算是个大夫。”他干笑一声,上前几步,有些迫不及待,“一月之期已到,等了一个月,可憋得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要我做什么事?”   欧阳明日回望一眼身后的人,语气变得温和:“见赵公子今日准时而来,赛华佗便知你是个守信之人。我们出去说话。”   “为什么要出去说话?”赵鸿宇慢步走到床边,掀开青纱帷帐,“都说睡着的美人最美,生平第一次见到睡熟的美人,自然要多看几眼,你不会小气到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肯给外人看?”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嘴巴何时变得不听使唤,玩笑开得有点过头,改天得抽它两下。   好在对方甚通情达理,若无其事地捋过鬓发:“阁下不是天天住在水芙楼,想看睡着的美人岂非易事?”   他撩开帐子的手抖了抖:“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水芙楼的?”   欧阳明日淡淡:“上回你自己说的。”   赵鸿宇到他面前:“有吗?”   欧阳明日确定地点点头:“应该有的,虽然在下的记性最近不怎么好,但经过上次与你的谈话,对你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风流二字。你既不能呆在枫林山庄,那么四方城内,也只有水芙楼一家可行风流。   赵鸿宇认真看着他:“你的推算能力倒是极妙,”又一脸推脱地解释道:“其实你想不到吧,我一直都洁身自好,在水芙楼只图里面居住条件好过个夜而已。再者也不是人人都可称作美人的,在我看来,水芙楼那些姑娘虽拥有漂亮的皮相,却个个都肮脏不堪,算不上美人。而今床上躺着的这位帘儿姑娘,当真是由内而外的绝色美人,你说是不是?”半天,叹口气,似是在惋惜,“若得佳人如此,夫复何求?”   欧阳明日整个身子毫无症状地动了动,他微微抬眼,一寸一寸的笑意匀开在嘴角,若这笑意是热的,那么暖得如沐春风,若这笑意是冷的,那么寒得彻入骨髓,“今日赛华佗所求,便是想托你照顾帘儿。”   赵鸿宇没站稳,他所说的话句句真心,但他绝不相信天上掉馅饼,因为那馅饼往往是陷阱。由于担心可能会再次失言,他想了想,道:“你要离开?”得到默认后,“为什么要离开?”   欧阳明日低下头,抿抿唇:“因为我要离开。”复抬头,好像在说,你答应吧。又好像在说,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赵鸿宇叉手倚在窗栏:“这可不止一点点为难我。到时候她找不到你,必定会天涯海角去找你,找不到再来逼问我,然后我到底是说呢还是不说呢?不管说还是不说,我都是罪人,”哀怨看他一眼,“可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编个谎话可以天衣无缝。”   欧阳明日淡淡看向他:“你的声音同我很像,我们又同是大夫,”半晌的沉默过后,“那碗药可以使人暂时失明,只要药性不过,她便看不见。你说你是欧阳明日,你说她的失明是发烧所致,我想都是行得通的。”   赵鸿宇半天没有说话,对他之事,他所知一二。削了自己的膝盖骨,表面上是为表石东升所说的诚意以救上官燕,实则为了警示欧阳飞鹰顺便告慰亦仆人亦兄弟的易山。但归根究底,他猜测他要的别无其他,不过是那份走近死胡同缺失了许久而现在终于找回的感情,不过是那个不能与他名正言顺在一起的女子,那个女子飘飘几步若火蝶起舞,就像翩跹梦中,一瞬的火焰,顷刻燃烧,转瞬要化为灰烬,即逝。赵鸿宇也想要这么一个人,想用似水的柔情,浇灭她身上的火焰,看她褪去耀眼的红装起舞。即使他后来答应了欧阳明日的要求,但经过两年的实践,才发现,硬生生改变自己,顶着另一个人的身份而活,始终不能成为那个人,不是他的终究不是。   欧阳明日宁伤身体发肤,也要送上官燕一个大大的人情,想必是为了更心安理得地带司马帘归隐,算是自动把债还给了主。然以当时的境况,以他的武功要救出上官燕送她人情也未尝不可,睿智如他,被爹一气,竟想出这般极端的法子。到如今却又对着那个她送上眼瞎药将她拱手让人。赵鸿宇微笑道:“我想知道让你这么做的原因。”   欧阳明日也不答,手抚上朱红木轮,径自推了自己出去,赵鸿宇遂跟出门外。   夕阳西斜,太阳隐了一角在山头,残照直廊,天色渐暗,佳木葱茏,愈加郁乎苍苍。一番谈话,赵鸿宇沉了脸,压抑地点了头。他嘴上不说,心里清楚知道,像欧阳明日这般,能去哪儿,能出得了这小小山谷,恐怕就要半个夜晚,便主动要求连夜送他回四方城。见他神情有些不悦,过了好一会儿才将“送”改为了“陪”,欧阳明日这才复和颜悦色,只是早已看不清自己的心滴出来的血跟他身体里流着的一样惨红。   一路上,赵鸿宇的心也异常凄凉,若问凄凉的缘故,只因回廊处的那番谈话。   说是陪,其实就是送。赵鸿宇推着他座上的轮椅,不由被它的图案构造所吸引,不说材质,光是周身颜色和上面盘旋的两条龙,还真有几分挑战龙威的意味。   好似飞奔疾走,转日未时便到了四方城,欧阳明日径直去了宫外的欧阳山庄。陈可量正在内打点,见到多日未见的国师,却是站也站不起来的光景,百味杂陈。   常人相逢自是会寒暄几句,而欧阳明日也顾不得,入庄第一件事便是说与飞骐山庄合并且将名字改为骥阳山庄的事。陈可量当初震住,先前他还担心山庄财力不足的问题,短短一月,竟真让国师办到了。   赵鸿宇心急,管不得日夜兼程累不累休息不休息,当下辞离。欧阳明日知晓他的心思,也不多做挽留,送了一匹快马以供他继续赶路。   赵鸿宇回到琴箫谷,已是睁不开眼。一进到小屋,眼珠子却都快掉出来,床上空空如也,许是司马帘醒转发现自己看不见欧阳明日又不在身边,心下害怕,寻他去了。他急得心都将跳出来。待找到她,是在深夜,海棠红林,八哥活动的声音在树上窸窣。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不更,因为最后两章有些冲突,内容又多,容我拖个一两天呗   ☆、末二章(一)   物总是如此人总是非。一年零三个月后,深秋。草木摧败零落,正应了物过盛而当杀这个理。这个理套用在人身上,也是合理的。   畅春阁,臭豆腐锁眉埋在折子堆里。小满袅娜的身姿出现在一旁,端着碗茶:“城主,歇歇罢,可别累坏了身体。”   臭豆腐抬起头时,眉头早已舒展开来,端手接过茶。“呀!”一个不小心,茶水尽数撒出。臭豆腐忙站起身,握住她的手:“烫到没有?”   小满反射性地缩回手,倒退一步,恭恭身:“劳城主担心,小满无事。”她的自称变了,语气却也变了。   “这段日子你疏远我?”臭豆腐不解地问。   小满又一欠身,正待回答,未说出第一个字,便忍不住转过身呕作一团。   臭豆腐环住她的肩,又一边帮她拍着背,始终沉默。待她平复下来,才道:“女子失德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你为什么就不肯答应我的要求?”   小满转回身,脸不似先前那般黑,倒有些苍白,抬眼道:“城主若那么做,便是陷小满于不义。”   “因为盈盈?”臭豆腐本就没什么精力,此刻却像泄了气的皮球,松开她的肩,“这句话你说了已有千遍,千遍又如何,到如今你都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说罢不甘心又不勉不强的样子坐了回去,不再理她,就好像身旁没有这个人。小满也不再答,蹲下去时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捡起茶碗碎片,臭豆腐也不给半个眼神。待捡起两片时听见他开口道:“这些事叫其他下人来做就好,明早你还要随我去趟山庄。”   小满停手一愣:“骥阳山庄?”眼眸闪着亮光,“残叶果找着了?”   臭豆腐点点头:“残叶果状似残叶,在秋天尤为难寻,不过有边疆前辈相助,已经找到了。”   小满乐得开怀:“这么说,公子又有站起来的希望了。”   臭豆腐慨然点头,同小满一样开心,但一想到他的岳父,欧阳飞鹰前来找他苦苦央求说愿意牺牲自己同明日换腿那幅情状,他便开心不起来。虽然岳父少有对他长辈的慈蔼的时候,有时也是虚情假意,唯有这一次是那么真心诚意。   备好一切,动身骥阳山庄。残叶果是必备物之一,看上去与残叶无甚区别,辨别的方法简单亦很难,只需咬上一口,便可让人睡个三天三夜,正是极好的麻醉药材。   所有人都以为欧阳明日得了失忆症,并非忘却生平所有事,而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渐渐变淡,最后怎么样,谁都不得而知。臭豆腐他们早就料到欧阳明日不会同意再次换腿之事,撇开成功率大大降低,况且那人还是难言个中滋味的欧阳飞鹰,所以才选在一年零三个月后的今天。残叶果泡在茶中,送到他面前,借着他的渐变失忆,劝他哪怕喝下一口,一切就都不是难事了。   泡着残叶果的茶是边疆送上的,欧阳明日将它喝下,是抱着师父不会害自己的心态。哪知半口入腹,便没了知觉。   待醒来,竟不知不觉到了三天后,他没发觉不对劲,只觉得双腿显得沉重不灵活,膝盖处莫名得充实。下地走了两步,对一切都感到茫然,直到走到桌前那封信盒前,眼神已布满恐惧。阅完全信,情深脉脉,只字不提“死”字,却真真是封欧阳飞鹰的绝笔书。   身体抽住一般,良久不能从颤抖中缓过来。喉口微甜,不知什么时候,信纸上已铺了一层红色水墨,脑子一阵昏一阵白,这是进一步失忆的症状,每每如此,过后就会记不起一些事来。   他狠抱着头,努力回想着父亲的模样,不能遗忘他作为一个父亲对他笑的模样,不能遗忘他对他说以有这么一个儿子为傲时的模样。这个父亲,不是从小看到大的,而是从小想到大的,第一次见他,是以国师之尊往宫中赴宴,想认却又不能认。最后一次见他,一年前的城郊树林,他想求得原谅,他却急着赶他走,原以为自此父亲便可安心颐养天年,到头来,是次永别。   永别来得太快,时间更是不甘落它之后。转眼又是一年。冬。   堆雪皑皑,似尘埃落定,一年的风尘就此沉淀,好的坏的,都被洗刷得一干二净。   远处小屋,掩在雪中,只有小屋旁开出的一条道路不是白色。这天日落,小屋外红色显现,彩绸结于门前,红灯笼悬于梁上,大“喜”字卧于中堂。婚服穿在身,新人没有执手,步步入高堂。婚礼一切从简,却也完整。朱红软垫上对着两人,一袭红盖挡住对方的脸。最后一拜夫妻对拜是婚礼是否奏效的关键。   偏生在这关键处,赵鸿宇愣住了。他看见对方软垫上滴了两滴水,滴水处颜色更深,格外显眼。他抬手正欲去挑红盖,红盖帘下传来对方低柔的声音:“明日哥哥就这么耐不住性子了?”   赵鸿宇的手顿在那儿半晌,待感到稍酸,索性提手一掀,红盖飞到空中又落下。面前是一个娇美人儿,带着两行泪渍直勾勾看着他,全不像一个看不见的人。   天寒地冻,赵鸿宇只觉得全身热乎,“你早就看得见了是不是?只是一直没有揭穿我是不是?”   司马帘强笑:“是。”   赵鸿宇微怔:“既然如此,怎么还整日里对我左一声明日哥哥右一声明日哥哥,又提出成亲这样大的要求,你知道的,这两年内,你的要求我从未拒绝过。”   司马帘睫毛低垂,瞧着自己修复完好的指尖:“这一切都是明日哥哥安排的是不是?”顿了顿,“还有那定时送到我嘴边的眼瞎药,他既如此煞费苦心,我又怎好拂了他的意?”说着苦笑起来,与从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赵鸿宇见她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默不作声。果然,她又道:“起初我真有种错觉以为你就是明日哥哥,这种错觉有一年之久。直到半年前,我开始偷偷将你送来的药倒掉,才发现我一直看不见是那药的缘故,也因此看清了眼前之人的模样。”时光好像静止,婚礼成了谈家常。司马帘站起身,出得屋外,漫天飞雪正往里扑,似要找一个避寒之地。   在风中,一袭嫁衣□□舒卷,她随手接了两粒雪花,似是心不在焉:“明日哥哥一定不想我知道的吧。若我仍傻傻地听你的话喝药,即便我有所怀疑,你也一定会瞒一辈子的吧。”   赵鸿宇容色淡淡,幽黑的眸却在发亮:“我与他,只有三年之约,”说话间,人已到屋外,被雪扑得闭了闭眼,“你本就有权力知道这一切,三年后,我也打算告诉你。”司马帘呆了呆。他兀地笑出声:“只不过没做什么亏心事,这两年内良心却备受煎熬,更别说三年,还有长长的一年。所幸被你识破了,倒只是我的能力问题了,”看着她,“帘儿,绝顶聪明的赛华佗绝不会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很喜欢你,把你千方百计送到我身边,不是没有因由。若我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想不想知道?”   司马帘抬眉,瞪大了眼,怔了许久。但结果还是预料之中的,她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屋内没有比屋外暖和多少,须以炭火取暖。此时,双手正窝在炭火旁。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秘术,可以将一种生物的灵转移到另一种生物上?”赵鸿宇也不管对方茫然的眼神,继续道:“那天,就是在这外面的直廊上,他同我提起的。他这样说,这种秘术是秘术界的一种禁术,也没什么好禁,也就是一命换一命的道理。一月前有个人命在旦夕,回天乏术,只剩了半口气。说到这儿我明显可以感受到他眼中的愤然,死个人本也没什么,但那个人他偏偏不想她死,只好试一试那种方法,将他自己的生命转移到那个人身上。”觉得双手已足够暖了,便去搓对方的手,“那个人,那个人就是你。”手中的白皙双手抖动,他也越来越不敢说下去:“与此同时,他还赠了另一个人三年生命,我没记错的话,是叫小满。”   赵鸿宇瞧见对方惊愕的目光,心中落寞又生疼:“欧阳明日,世人只道他是赛华佗,却不想,他的灵魂已残缺不堪,到如今,只怕已剩了副空壳。他自己也知道时间不多了,只是不知道还有多久,或许一年,或许两年,或许三年,随着灵魂的残缺,生命的逝去,他的记忆将被洗刷地干干净净。”   炭炉旁,司马帘的手反倒越来越冷,赵鸿宇只好不停地替她搓,他知道,没有比心冷更冷的了。   “赛华佗是个不信命的人,起初他以为是古籍上记载错误,救人并非需要一命换一命。但当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失了一些记忆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是自欺欺人,该来的始终要来。他一直都瞒着你,到了最后几日,必然是再也瞒不住的,只能找来我这个替身。他说,失忆并不是最大的问题,只要你的身边有一个明日哥哥就好,可是,他无法做到。”   就像被针点了泪腺,司马帘再也忍不住,埋下头,呜咽起来。无数个黑夜,她辗转反侧,疑惑过他为什么要让她失明,为什么要安排个假的他在她身边,而他自己却不告而别。她想,天塌下来她都愿意为他担着,甚至愿意孤独守着幻境十年,只为配得上他。而他,自负轻狂,只容得自己怎么想却容不得别人怎么想,自作主张弄瞎她双眼,害她复明后每一次睁开眼都担心出现在她面前的会不会又是黑漆漆一片。现在,当得知了个中因由,恨也恨不起来,悔不该当初那么想他,悔不该当初没有瞧出他眼中的端倪。   很久,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后面色出奇平静:“他失了记忆,有朝一日将我忘了,还不如当日送我喝下的不是眼瞎药,而是忘川水,让我也将他忘了,不是更好?”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懒了 作者懒了 作者懒了   几天不来,读者大人还在吗?   ☆、末二章(二)   赵鸿宇看着她:“那样的话,你们的曾经,岂非都烟消云散?他又如何能忍下心毁了它们?若连你都将他忘了,无所不能的赛华佗也无所能了。”   司马帘陷入沉思。   赵鸿宇道:“两年内,欧阳明日一直在四方城的骥阳山庄。是去是留,你可要决定好了。”   寒鸦惊叫,雪地里两点红妆。司马帘对于任何一件事,从不需要考虑很久。去之心,必然是很急的,来不及换下衣服,便翻身上了赵鸿宇为她牵来的良马。况且在她眼里,婚服同变装,除了累赘了些,也无甚区别。   快马鞭策,一到了四方城,便听到打更人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抬头看看天色,早已到了亥时,城门很早就关闭了,任是她轻功再高,也翻不过偌高垣墙,只得巴巴地在外候个半夜。待天明,城门“吱呀”一声大开,她窝在雪地中,冻得没了知觉,好久以后,才勉强可以撑着墙站起来。她吃惊地望了眼地上掉落的薄被,不知是哪位好心人在她睡着的时候为她盖上的,否则,她可能就要冻死在街头了。   随处找了个人问骥阳山庄所在,那个人甚热心肠地亲自带她到了山庄门口,司马帘感激谢过,找到后门切切进了去。后门少人,虽然不认识路,但一路下去畅行无阻,偶有听到小孩子朗朗书声,就像到了私塾。还有听到士兵操练的声音,好似闻到了金戈铁马的气息。她自心底滑生出一种自豪之感,明日哥哥,一个灵魂残缺的人,一只不完整的魅,凭着残损的记忆,床就这么一座秩序井然,要文能文,要武能武,享誉江湖的骥阳山庄。当年三足鼎立的天下三大山庄,早已在武林中由盛转衰,最终湮灭在时间河流中。   路过间屋子,忽嗅到芬芳清香,不只有花香,更有书香气息。她停步进去,门没锁,屋内也没人。书桌上堆了很高一叠书,就连柜子里,也都是书,她猜想这会不会就是他的房间。随手翻了一本,皆是文言句式,但却确确是欧阳明日的字迹,讲的大约是百草方面的内容,还有他作为赛华佗独到的见解,这本书对任何一个医者来说,也算是难得的珍宝吧。   其他的书,各有分类,相同的是,他们都是欧阳明日的智慧,是他的心血,是他将自己所记得的记忆留在世间的唯一方式。   在屋外找寻良久,正当司马帘相信欧阳明日不在此处时,竟让她找到了他。在一株白得像梨花开满的桃树下,见到了一缕明黄的身影,仿佛将要被风吹散。   欧阳明日座椅在树身,闭着眼小睡,有人走近也没有惊扰到他。此时,他的脸很白,将要与积雪融为一体,眉间朱砂异常明艳,为整个人添了几分生气。更重要的是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匀称,脸上洋溢着若隐若现、寒冬中找不到的温暖笑意。他一定过得很好,司马帘在舒心之余,亦非常担心,他会不会已将她忘了?   她心里很快将这个问题否定,即使三年之约,现在不过才两年,怎么可能那么快将事情全都忘记。再者,她应该是他最后忘记的人才对。   想到这里,便不自觉地神游起来,神游着神游着,待游回来却吓了一大跳,欧阳明日早就醒转盯了他半天。他的眼神如初生婴儿般出奇澄澈,出奇明亮,少了那份傲,失了那份忧。唯有嘴角蕴开的那抹笑意仍带有先前的味道。   司马帘僵笑着,尝试性地伸出手:“明日哥哥?”顿了半天,“你冷不冷?”   欧阳明日蹙了蹙眉,握住她伸出的手拿到嘴边哈气:“天寒地冻的,你穿得那么单薄,一定冻坏了吧。”他自己不知道,他的手比她的要冷上百倍。一边哈着气一边漫不经心道:“刚才你叫我什么来着?你认识我吗?”   “……”如人所不愿,不如人所愿,司马帘颤抖地移开双手,抚上自己面门。垂死的心,是不会有眼泪的。   他的生命随着记忆的淡退而变得微薄。若她真是他最后的记忆,那么他将她忘了,代表着什么?   司马帘失笑起来,“当然认识。”   欧阳明日思忖了下,点头道:“也是,这里每个人都说认识我,多你一个也不足为奇,”看也不看对方,打了个哈欠,“我困了,你去忙自己的事吧。”话毕,又闭起眼倚上树身,不多久,吐出了绵长的气息。   一个童子从小院外跑进来,口中唤着“公子”,乍眼一见到假山后面的桃树旁一卷红色裙袂,隆盛而华美,心下一声“咯噔”,走上前一看,更是吃了一大惊,看着跪坐在地上的红衣女子,道:“请问你是?”   司马帘木讷地抬起双目,眼前这位童子好生眼熟,不正是当日赵鸿宇医馆中的侍童斗斗吗?还未来得及回答,也已想不出任何一个字说话,那童子已激动地开口:“你会不会就是那个公子整日挂在嘴边的记不得名字记不得样貌的人吗?”   司马怔了怔,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才从哽住的喉咙中吐出几个字来:“你怎么就确定那个人是我?”   “我见过你的画像,只不过有一天公子早上起来记不得将画像放在了哪儿,日复一日,便不记得你的长相了。还有,听公子的描述,那个人一见到她便是一身艳红,不是你是谁?”斗斗似个局外人般叙述着。   司马帘朝他苦笑。   斗斗又道:“公子说如果哪天碰上的这个人,让我告诉她,即便他的最后一日到来,即便他忘了所有人所有事,他也永远活着。若他再也醒不过来,只是睡着了而已。这并非安慰之话,想想八年前,他止了呼吸落了本命星,不一样在八年后以魅的身份复活醒转?说不定这一次只是他作为魅所历的一个劫,过不了几年,也一样能再度醒来。他说的就这么多。”   司马帘深深点了头:“多谢小哥转告。”她的面容平淡,心却在翻腾,就好像一根重新复燃的柴火,“我想在这儿陪陪他。”   斗斗人小鬼大,是个精灵鬼,心领神会,不再叨饶,从假山后退出来。不远处的雪地上站着一个颀长身影,斗斗见到,飞奔过去,“少爷——”   赵鸿宇在那发愣,待斗斗奔至他身旁,敲了下他的脑门,“将你留在这儿是想让你学点礼仪懂点规矩,方才还好好的,怎么一见到我就原形毕露了呢?看来以后我是不该来了。”   斗斗扯了扯他的袖口:“只不过是见到少爷太高兴了,你可不能不来,斗斗学规矩只不过听少爷的话,你要不来,我就天天在这里闹,直到你来。”   “还会威胁我了,”赵鸿宇鄙夷瞧他一眼,又恢复正常表情,言归正传,“他们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斗斗耸一耸肩,“一个忘了,另一个就陪着前一个。只是我有一事不明白。”   赵鸿宇道:“什么事?”   斗斗道:“公子曾经说过,它建立这骥阳山庄,练奇兵异士,并不想要扬名于武林,只是想为四方城所用,为城主多添一些左臂右膀,还有他整日待在书房中著书,也只是为了四方城和城主。你们大人之间不都是爱来爱去吗?”指着司马帘,“公子既然爱她,他为城主留下了一整座山庄,为什么却没有为她留下什么,而只是短短的一段话?”   赵鸿宇想了一下,叹道:“或许他为她留下的不仅仅是一段话,而是一种信念。”   斗斗挠头:“信念?”   赵鸿宇点头:“嗯,”活下去的信念。低声道:“她两次即将嫁我为妻,又两次着了嫁衣从婚礼上逃走,都只为了去找他,欧阳明日,你也该无憾了吧。”   “无憾?”斗斗睁着圆溜溜的眼睛,“这个不是一般是人死的时候才说的吗?他要死了吗?”   赵鸿宇摇摇头,“倒不全是,他只是睡了,但除了我们两个,没人知道他只是睡着了。我本来骗了你差一点点的少夫人,说欧阳明日必死,只是想看看她是否会知难而退,留在我身边。可她还是毅然来了这里。现在我的心情难受得紧,我终究还是不希望他能醒来。”   斗斗听得云里雾里:“那他到底会不会醒来?”   赵鸿宇正了正衣襟:“那就要看本少爷的心情了。缥缈琴是枫林山庄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宝物,它的一些秘密自然都在枫林山庄,”拿出一本像是新编好的书,“还好被我偷了来。待将它交给欧阳明日的师父,就没有我们的事了。之后我们就得走了。”   “走去哪儿?”斗斗有些为难,似是恋恋不舍。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去?今天我来,就是来接你的。”赵鸿宇悠悠然。   斗斗乐得蹦跳起来,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跑到屋中取出一件貂皮披风,“少爷,我们现在就去找边疆老人吧,快披上这个,外面冷。”   离开后,空中还飘荡着赵鸿宇低声的叹息:“唉,本少爷就是太善良。” 作者有话要说:     ☆、末章(一) 小续   人家十年寒窗,只为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而我,邻窗十年,看花开花谢,只为做一个卷帘人。“明日哥哥,待我长大,用我十年韶光铸成的缚思剑作为嫁妆送你可好?”只是,剑送出了手,话未说出口。但我知道,若是放下一切牵绊,你会答应我的。   那天,风止息,雪不停,流云滞,人彷徨。他手上的冰冷绝非风雪所能冻的,而像是在冰窖里藏了几年拿出来的。但冷归冷,他的手却白胜雪,柔胜棉,滑胜丝。唯一的缺陷便是掌心处的薄茧,以前从未见过。我甚至可以想到两年前明日哥哥一人独隐真相时如何艰难地抉择,又如何为保留自己仅有的记忆,如困兽犹斗一般,奋笔书写。   雪堆上身,我无知无觉,因为我已动弹不得,明日哥哥也未曾醒来。他安然睡去,不带走这世间的一丝一毫,正如干净的他来到这世间,没有江湖纷争,没有人世险恶,这于他是最好的结果,而于我,是终生的遗憾。或许当日只要我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不放开他的手,我就不会出事,他也不会到今天这样,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心中绞痛使我清醒,我费力站起身,瞧见刚进院中的小满,体态丰腴,不复往日弱柳扶风,我为她巨大的改变而震惊。她乍见我时,惊讶的神情也不少于我。   “你……”她走了过来,似不知如何开口。   “小满姐姐。”倒是我,从容向她笑了笑。   “……小帘儿。”看来她仍旧无法接受我就是帘儿的事实。   就算真要解释这一切的一切,我也有些力不从心,不只无力,更无余下的心力去回忆描述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过去。不过,那些事,不解释也罢。   我问他外头关于说她勾引群主的传言是怎么回事,她笑而不语,而后淡淡道:“吃酒误事罢了。”   我微愣,真是这样吗?我不相信。   “城主虽有义子,却始终无后,我所能做的,是为他生个孩子。小满自知无法与死去的盈盈公主相较,但也算为城主,为皇甫家尽了一点绵薄之力,我很满足。一年后,我也可以安静地离开。公子的恩情,小满无以为报。   我点了点头,比起她,我竟没为明日哥哥做过什么。事已至此,我心中已有了打算,用我的余生去寻找复生之术,能寻几时,便做几时的卷帘人。   是夜,我着了几件红裳进入宫中,来到爹爹娘亲所住的屋外,房中灯未熄,我却没有进去,在雪地中跪了半个时辰,叩了几下首,便心一横,离去。   我回到琴箫谷,已不见赵鸿宇的身影,两年照料之恩,我本该谢谢他,不过现在已无关紧要。我要做的,是准备好行囊,翌日便南下寻秘术士。然而在宫中的现身,还是让我的行踪被发现了。边疆老爷爷找上门来,他出现在我面前时,面上洋溢着慈祥与疼惜,语气也颇为柔和:“这天寒地冻的,帘儿儿你穿得如此单薄,叫你爹你娘如何放心得下?”   我心下惨然,即算我衣服穿得多少,也丝毫感受不到大雪天的彻骨之寒了,我心中一沉:“是他们叫你来的,边疆爷爷?”   他在原处处踱了几步,似点头似摇头:“以你爹娘的武功,屋外有人岂会察觉不到?他们也知你要走,以你的心性,断断是留也留不住的,他们未免伤心,不免当面相送,便托我跟随你至此处,嘱托你路上小心,要记得四方城还有你的亲人。”犹豫了会儿,续道:“但在我出门之前,飞骐山庄的少庄主前来找我,说明日未去,只是沉睡。”   明日未去,只是沉睡,我不敢太高兴,只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怎么知道的连边疆爷爷你都不知道。而且他也从未跟我说过。”   边疆表示不知:“无论如何,我且打算听他一试。”   我撂起还未打开的包裹:“好,边疆爷爷,我的想法与你一样,我现在就跟你回去救明日哥哥。”   他将我拦住:“帘儿,既已离开,就不必再回去了,反正结果好坏,迟早你还是要离开,你去找来缥缈琴,好好在这儿待段日子,等我消息。若明日真能醒来,我会让他来找你,你们、不要再回。”   我应下了后,一路送边疆老爷爷到琴箫谷外。   五岁的时候,我还没有去过四方城,也没听说过,我只知道那里是爹娘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好友,一个是叫臭豆腐的叔叔,还有一个是叫明日的叔叔。明日明日,他的父母给他起这个名字时,到底是天上的明日之意还是明天这个意思的明日?不管怎样,那都是美好之意。   我曾试着凭想象画出这个美好之人的模样,拿给爹娘看时,他们皆是惊呆。我不知道我画的是好是坏,问他们也不肯跟我说。   在我快七岁的时候,爹娘说要带我去他们的故乡,四方城。一方面,我有些期待那里即将遇到的人和事,一方面我又舍不得这一处安逸的山水乐园。我问为什么,他们说城里的明日叔叔睡了多年,将要醒来,听到此处,我还是有些兴奋,更加去期待去四方城那天的到来。   后来我才意识到“睡了多年”这几个字眼,不免心中疑惑,只要是活的东西,都要进食、活动,哪怕是头猪,也不会整日整夜地睡,更何况这个明日叔叔是个人,怎么可能睡了多年,饿也得饿死。除非他是神仙或是修仙之人,但哪个神仙或是修仙之人会闲着不去修炼而去睡觉,一睡还是好几年。   那张画像我画得很认真,明日这个名字让人听了心头一阵明亮,我自认画中之人很好看,因为我几笔简勾勒,生怕多添一笔将拥有这个美好名字的人的画像污染了。结果拿给爹娘一看,他们竟是这么一副反应,莫名其妙。   综上种种奇异的现象,于是,我想带着这么一颗好奇心去看看。   四方城的人是我从未见过的,街市上那么多人,各种服装,各种打扮,他们的脸上挂着各种表情。有些笑得很欢乐,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多的表情,爹爹脸上,娘亲脸上,弟弟脸上,就连我脸上可能也都是这个表情。有些人看起来垂头丧气,做人开心是福,真不知遇上了什么事能让他们这么不开心,就是天塌下来了,也该欣然面对,因为即使哭丧个脸也无法把天顶上去,倒不如开心点,让自己心里舒服。   那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没尝过人间百态,不知世间疾苦,就看不起人世的感情,总将它想得太简单。   看到明日哥哥那一刻,我有些呆了,这究竟是真人还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不过我高估了他的品相外观,虽然他好看得如同仙人,但绝没有我画出来的他好看。   我总以为他叫明日,应该见者心暖,而是小女子见了有想靠入他怀中受他保护的感受。而现实中的明日叔叔,并不是与爹娘差不多的年纪,只不过是大了我十来岁的年轻小子。   他睡熟的时候,表情寡淡,面容憔悴苍白,脸上唯一一缕色彩,是眉间那点朱砂,真真见者怜之。看他的表情,他睡着前一定很不开心,但他的不开心又不同于街上垂头丧气的那些人。那时候,两者的区别,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要见多了世面才能渐渐感知到,街上的行人不过是做了生意亏了本,出于功利的心态才心中郁闷,等哪天赚了一翻,真不知道会不会高兴成疯子。而这个明日叔叔,他的不开心好像是郁结在心已久,成了一种习惯。诉不尽的愁,道不尽的怨,自他眉间源源不断向我袭来,灌入我的骨髓,触动我的心脏,他拥有的,该是多么悲苦的一段人生。   他那么虚弱,怎么可能去保护人呢?反倒是我这个小孩子都有了想保护他的冲动。   他的房中,有一只很大的炉子,大得可以装下一个人。我一开始以为这炉子是用来炼丹的。那个可恶的秘术士,总不让我靠近,说这炉子碰不得,稍有差池,多年努力将功亏一篑。后来,可能是看我不老实吧,索性连屋子也不让我进了。   我当初心里还在暗骂他,并不知道感激他让明日哥哥重生的恩情。   一天,我在他的饭菜里稍稍放了些东西,他就上吐下泻不止,一整天都在茅厕里,于是我乐呵呵地大步跨进那间一直让我虎视眈眈的屋子。   我走到床边,静静观察着他,奇怪的人,为什么可以睡这么久?难道是死人吗?那只大炉子,不会是用来维持死人的肉体的吧。   “哥哥……”我开口叫他,我实在叫不出叔叔,因为他太年轻。“你可能不认识我吧,我是上官燕和司马长风的女儿,我叫帘儿。”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不由有些气馁,但又看到他那张安静的脸时,我也跟着安静下来。   “你说你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若是活着,又怎么会沉睡不起?若是死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入土归为安?还是你根本就是睡神,专门管理凡人睡觉的神仙。如果哪天我失眠了,我可是要来找你的哦。”   我在那里傻笑了半天,开玩笑了半天,床上之人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哥哥,我尝试过睡了三天,醒来后脑胀,难受得很,你睡那么久,肯定难受坏了,我扶你起来坐坐吧。”说着我就去扶他。他的身体很冰冷,很僵硬,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扶起,将他的身子靠上枕头。   我捋顺他有些杂乱的发丝,“真不知道你的性格是不是同现在你自己的身体一样冷,一样硬。哥哥,你可要记住哦,我是永远关心你的帘儿。”   话音未落,感受到了震动,我转头看去,那只大炉子正不停地颤抖,让人不得不怀疑下一瞬它会不会爆炸。手上传来一阵炽热,这是从明日哥哥身上传来的,我有些吃惊地看向他,我可以感觉到自己似乎闯祸了。 作者有话要说:  点击少得那个可怜啊~不过值得高兴的是,好久不见动静的收藏有动静了~~   ☆、末章(二) 小续   屋外人影交错,没想到这场震动还可以引来那么多人。首先冲进来的是那个秘术士,他见到屋内此番情景,想必也是够气的,据从未对我凶过的娘亲因这件事责备我可以看出,这祸闯得是够严重的。那天,秘术士段阔也不管当不当着我爹娘和众人的面,直接将我拎了出去,并警告我不准再进入,否则后果自负,转身进了屋,将所有人都关在了门外。   我不明白他只不过是一个客人,为什么搞得像是这里的老大,也不明白他整天都在明日哥哥房中做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大家还要称他为功臣。   直到后来娘亲向我解释明日哥哥的死和另一种方式醒来的事,我似乎才明白过来。之后好几日碰到段阔一次,我都对他还算恭敬,不光是因为承认了他是功臣的事实,更因为那位睡哥哥能不能醒来,全仗于他。   很可惜,我没能看到睡哥哥睁开眼的那一刻,但是他一见到我,就对我笑。天哪,这个浅到不能再浅的笑容,竟似过了千山万水,笑得暖得我心花开遍。   这个人,似曾相识。有个人曾经多次向娘亲表白的场景,我都能感受到,仿佛亲身经历,只是这个人的脸一直处于空白状态。现在,看到在说话的睡哥哥,我却不自觉想到了那张空白的脸,正深情地等着娘亲的回答。   娘亲让我叫睡哥哥明日叔叔,我心里不知怎的升起一丝落寞,堵着落寞,心里又叫惯了他哥哥,我硬是喊了声明日哥哥。其实,我没叫睡哥哥已是千忍万忍了,毕竟这个称呼叫出去实难不引起纷纷疑问。   自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了他的笑容,不只是我认为因为他得笑好看,我还可以感受到,他的任何一个表情以及举动,都可以包含很多东西,包括那个浅到不能再浅的笑容。救治好弟弟后,我看到他受了很重的内伤,血染了桃花,但他是匆匆跑出来的,他不愿让爹爹娘亲担心愧疚,他好像很喜欢独自承受一切。可那样不累吗?他保护了所有人,谁来保护他?听说明日哥哥的死是被他爹害的,我简直不敢相信,同样是爹,我爹那么疼我,而他爹就那么残忍。连亲人都这样对他,还有谁对他好呢?他明明是这么一个好人,他明明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善良又那么才华横溢,人生却偏偏那么孤独悲惨。我突然想保护他,虽然很不自量力。   我想,娘亲和爹爹之间的姻缘,有情刀剑只是其中一部分因素,而娘亲为什么不能接受明日哥哥,可能是明日哥哥遇到娘亲遇错了时间,也可能是应了“人爱天边月,未见身旁人”这句话。娘亲对爹爹的一往情深,却换不得爹爹对他有明日哥哥一半的全心全意。就像现在的我,跟明日哥哥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对他说一见钟情,他那么儒雅,竟听得差点将茶喷出来,还说我胡说八道。是啊,我可能是不懂一见钟情的真正含义,我也是觉得娘亲对爹爹一见钟情才觉得我跟明日哥哥或许也是,但我看似胡说八道的一句话,却是出自肺腑。我给了他一个选择性的问题,问他喜欢我吗,想想也是,他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喜欢也只是长辈对晚辈的护爱。   我想,我跟明日哥哥或许也是遇错了时间。如果我能再大十岁,那也只比他小了几岁,我可以不用去管长辈和晚辈的身份,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陪伴在他身边,不自量力地保护他。   那天段阔来负荆请罪,他们说的话我也半懂不懂,我在臭豆腐叔叔和明日哥哥应邀去枫林山庄那天找上了他,还好他还没走远。我找他,是见他能让已死的人复生,心想着或许他能帮我的忙。   我开门见山,他倒也没有废话,反倒较上次见到时显得要豁达。那时候我不知道,有些人活着时对有些事怎么也放不开,都要斤斤计较,可当真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反而什么都放下什么都看开了。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本领真的很高,至少我觉得挺高的,在摆得像祭台一样的桌台前准备好一切,还将我随身带去防身的剑融化在了炉内。不知不觉间,我就进入了他所说的所谓的幻境,我倒察觉不出这里和现实有什么区别,唯一让我感觉这里是幻境的是那把被融化的剑竟然还在身边,我忽然想起,进来前,段阔嘱咐我在剑上每日滴我的一滴身上血,否则就算幻境里我长了十岁,在现实中也不会做数。我瞧了瞧周围,我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在四方城外面不远,正是我去寻找段阔所走的路。看我站的方向,难道我是要回去?   之后的一切我都不敢想,我只知道我后来是回去了,可半路上却碰上了出发去濛州的明日哥哥和陈护卫,明日哥哥见到我明显是高兴的,还问我十日里去了哪里。我怎么可能跟他说实话?那时候我感受到了撒谎的心虚感。我还磨了好久我的嘴皮子才让明日哥哥答应带我去濛州,我还记得他答应我之前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我去濛州干什么?我说:保护你。   他很无语,我的话,很难让他当真的吧。   到得濛州后,明日哥哥立马修书一封回四方城说明了我在他身边,让他们放心。换做我,反正迟早要回去,也就几天的事,又何必那么麻烦还要写信?   我从那几人的谈话中大约明白了他们来濛州的目的,是飞骐山庄贼喊捉贼,偷了送去枫林山庄的自家的缥缈琴,最后弄来弄去,琴还是回到了飞骐山庄,既然他们要说琴被弄丢了,那就真让他弄丢好了。我半夜偷偷叫来陈护卫,在他耳边一阵私语,他明白后,就出门了。   不日我就看到他回来时手中多了副琴。   明日哥哥对我们偷琴之举甚为不赞同,说那是小人行径,不过也是我好说歹说,他才对那件事稍有所改观。   好在明日哥哥还是有好奇心的,试着弹了几声琴,那琴声,比那个夜晚的好听动听了不知多少倍,况且那个夜晚的琴声我尚且觉得是人间之绝了,不过那时候的我似乎没资格那么说。我看着他弹琴,神情、姿态令人痴迷,此人、此曲都只应天上有,他的前世一定是天上的仙人。我顺便向他请教了如何弹琴,如何弹好。此后十年一个人的日子,我携了此琴,选了琴箫谷,搭了小屋,临窗而坐,开始从不会到会,不熟到熟,一弹就是十年。   去造访飞骐山庄时,明日哥哥带去的是假琴,赵择之没有怀疑真假,因为他更侧重于想达到目的引明日哥哥去寻舌星草。   后来的一切与出了幻境后所发生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有所不同的是朱绡绡没有逃婚,她如期下嫁,只不过她在新婚夜自杀了,幻境中少了红衣朱绡绡,多了一个司马帘。直到听到西侧崖明日哥哥的噩耗,我才知道世上有许多事是自己不能左右的,我还想在幻境里伴他十年。我总以为他经历了那么多,苦也吃得没完没了,这次以另一种身份复生,老天会眷顾他一次,没想到,老天不但依旧没眷顾他,反对他更狠了,顺带着也跟我开起了玩笑。   我不愿跟陈可量回去,我不恨他,但我讨厌极了他。   我带着缥缈琴躲进了琴箫谷。琴弦虽脆,但只要保护得体,弹时凝神,也不需要怕它断了,毕竟算是宝物,怎能说断就断?弹琴的时候,我喜欢坐在窗边,那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可以依靠。   大约过了几个月,城内城外的寻人风波平静了许多。这是幻境,即将发生而未曾发生的现实。幼年的我只顾着自己的小我感情,没能体会父母的心情,我离开了琴箫谷,背着四方城而行,直到幻境里最后一天都没有回去。   出了幻境后,我第一要做的就是改变幻境中发生的,没人保护他,我偏偏要做那第一个。可躲了西侧崖,后来那场火,苗疆三液毒,都让我喘不过气,什么时候他才能得到上天一丝一毫的眷顾,为自己轻松地活一回?   我听边疆老爷爷的话,留在琴箫谷,顶着对段先生的大不敬,取回了缥缈琴。弹琴,就当自娱吧。但这回弹琴,与以往似有不同,每一个音都会飘出一缕薄弱的游丝,我看着它们飘出窗外。它们飘去的方向,似是四方城。   边疆老爷爷果然没有安慰我骗我,他说的是事实。   一天,有人扣响了我的门,我前去打开,那是一个普通的人,可我好像看到他身上闪着耀眼的光,刺得我不敢睁眼。一身的浅黄色,脸上天真,笑意盈盈,朱砂已不见。   我呆愣在那里,没听见自己轻轻的一声:“明日哥哥......”   他对我笑着,好像不是我的长辈:“我循着琴声而来,有个人跟我说,屋里弹琴的我认识的,可是好多事我都不记得,”他亲切地看着我,像看着自己最亲近的人,“你认识我吗?”   我连忙道:“认识,当然认识!”   “那能否告知我叫什么名字?”   我挽起他的手臂往屋里走:“明日,你叫明日,就像天上的太阳。我叫帘儿,你从前一直叫我帘儿。”   “我们姓什么?”他一脸探究地看着我。   我对上他清澈简单的目光:“我们没有姓,只有名字。记住了,你叫明日,我叫......”   “帘儿。”他笑着接了口,说了我未说完的话。他环顾了下小屋,“这儿便是我们的家吗?”   “是啊,”总算有我什么都知道,而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了,不过等我给你弹琴再弹个几年,没准我这种得意日子就到头了,到时候又是你什么都知道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笑问他:“觉得怎么样?”   他的笑容有些讪讪:“很好,安静,能一直住这儿是再好不过了的。”   我拉了他坐下:“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没人打扰,住到你厌了我都不准你离开。”   他仔细打量着屋内的布置,看他的表情,应是满心喜欢,“只怕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厌这个地方。”   “那便是最好的,”我想了想,道:“明日,你知不知道,对着你,我总感觉有些不一样。”   他有些好奇:“怎么不一样?”   我说:“从第一次见到你,我的心里只产生了一种感觉,很不一样的感觉。”   他更加好奇了,笑得像个孩子:“倒是说说看,什么感觉?”   我凑到他身前:“你知不知道,有那么一种感觉叫一见钟情?”   【end】 作者有话要说:  唔~不知不觉就完结了,好舍不得   欢迎看文的亲说一些感受 我自己感觉我写同人文还是不在行 本来构思的时候想写言情 刚开始写武侠风味颇重,我还是喜欢这种味道,毕竟雪花本来就是武侠剧,可后来帘儿出现次数越来越多,纳闷这到底是言情还是武侠,或者说玄幻   写同人文写得人物与原著有些出入是难免的,况且电视里明日换了一套衣服整个人给我的感觉就变了,   有些亲欧阳明日同人一连写了好几篇,我是没有这个能力,因为欧阳明日同人真是各种各样的类型和人物都有,我脑子就那么点大,我没看过多少,只觉得影月那篇极佳(我人懒,才看了开头,没下在手机上的小说我几乎不会去看)   我目前打算好的有四个坑要开,不过我会一个一个开,再慢慢填完,要是填不完,我就不开了。   过几天会开一个较短篇的,之后又要去读书,将要开的那个坑填完容易,不过另外几个肯定要等我写完再开坑,因为我不想坑人,不过要到什么时候开,猴年马月也说不定。毕竟写文速度不如当年。   写这篇同人文的时候,我只到双休日才写,半年写完,虽然不算快,可比起现在,一天少则几个字,多则一两百。要是到时候真去读书了,写文速度我真是不敢想象。   咳咳~~说那么多废话,其实我是来做广告的,有兴趣的亲戳我专栏,这篇是明日的同人或许会有几个明迷过来看,我怕到时候写原创了一个人也没有啊~在此拜谢~~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